陽光透過窗,灑在略顯陳舊的課桌上。
教室里的大一新生,眼神里帶著對“理論”一詞既好奇又略帶敬畏的懵懂,望著講台上那位白襯衫黑褲子帆布鞋,全身上下沒有lo,高壯異常圓寸腦袋膚色偏黑,手背到胳膊泛著青筋,只能用“干淨”二字形容外表的李師兄。
“講理論,先要說點看似的題外話。就當閑聊,不用記錄。”
經過剛才的出去又進來的點名過程,大家都是聰明人,不信,依舊拿著筆點在本子上。
李樂一眼掃去,嘆了口氣,我說真的,咋都不信呢?
于是屁股便不自覺往講台邊靠去。
“有句話,學科是學者的疆域。所謂學者,好像大部分都有帝國主義情結,外在表現就是千方百計的想要擴大自己的學科領域,侵蝕別人學科的地盤。”
“于是便有學術界的火並發生,就像洪興和東興爭奪地盤,今天你佔我一條街,明天就我拆你一個菜市場,後天我再砸了你一家酒吧,浩南山雞烏鴉可類比各學科的代表人物,以此,就有各學科的分化與重組。”
李樂打的比方,讓開學幾天來听別的課程上,維持了社系傳統的大水漫灌,從上課到下課,一秒鐘都不敢松手的學生們眼中光亮都高了幾分。
“在人文社科方面,可以劃分為幾個時期,最早,也是稱霸最久的是哲學帝國主義。在古代,無論中外,幾乎一切學問都冠以哲學,並以為哲學是使人聰明的學問。”
“其實,反過來說也對,就是,哲學是人們尚處于糊涂狀態時的學問。”
“而隨著歐洲脫離中世紀,文藝復興以及自南宋以來的科技和商業經濟的繁榮,帶來的科技的進步,人們的認知開化,便有了哲學帝國主義的敗退。”
“李師兄,接下來是哪個學科當了扛把子?”
李樂說的輕松,學生們自然也大膽了許多,就有一男生舉手。
“你叫啥?”
“溫攸寧!師兄。”
“很好,鑒于你是我代課第一個提問的,平時分給你加個一分,意不意外?上我的課,就這點好,我是不吝嗇給平時分的,所以,下面就看你們的表現。”
一句話,讓教室里,氣氛終于開始從不緊張轉向活躍起來。
眾生又听李樂說道,“當哲學帝國主義的敗退給讓其他一些學科看到了崛起的機會,首先跳出來的是歷史學。”
“為什麼是歷史學?”又有人問。
“啊,這個啊,因為他有自己的學術資源以及它與政治勢力的親緣關系,便在之後的一段時間內,有了一種難以撼動的地位。”
“那其他學科服氣麼?”
“當然不,就比如,咱們的社會學,一露臉,便有稱霸野心。”
“成功了?”
李樂聳聳肩,笑道,“雖然我想說是,但很可惜,沒有。社會學曾經為了爭霸,與經濟學有過三次大的較量,結果都以失敗而告終。而且爭來爭去,反倒割地賠款,把自己範疇內的經濟論題給讓了出去。”
“以至于,再往後,把這兩者的邊界搞模糊了,一些經濟學的大師,也成了社會學的大師,這讓人感覺到社會學就要被經濟學吞並了。”
“啊?”諸生驚訝。
“別啊,越往後學,你們就會越明白,不想當經濟學家的社會學家不是好人類學家。”
“哈哈哈哈~~~~”教室里第一次響起整齊的笑聲。
李樂的屁股,又往講台貼近了幾厘米。抬手一指牆邊一位舉手的小伙兒。
“李師兄,那政治學呢?”
“政治學啊,打個得罪人的比方,好像從來就是臉皮光滑的小尼姑,誰都覺得,和尚摸得我為什麼摸不得?或者有的干脆就不承認政治學存在的意義。就像歷史學家,他們或許就是天生的政治學家。”
“畢竟,一切歷史故事都是現世的資治通鑒。”
“法學呢?”
“法學啊,有位很髒的法學院的師兄曾經告訴我,真正的法理學早已是經濟學的領地了。沒有經濟學,就沒有好的法理學。固然大學的法學系很熱,但那里主要不是培養法學家,而是培養從業人員。”
“那現在呢?是什麼帝國主義?”
“經濟學啊,”李樂敲了敲講台,“歷史帝國主義敗退之後,這個光榮使命落到了經濟學家的肩上。”
“那師兄,看來,經濟學很厲害啊。但為什麼是它?”
李樂笑道,“第一,身手好,以數學和心理學為基礎,又倡導實證分析方法,便較其他人文學科更具有可證偽的科學性。”
“第二,有錢,能夠支撐不斷侵入其他學科的地盤,經濟學的武器,馬嫩,所到之處,幾令其他學科俯首稱臣。”
“第三,兄弟多,經濟學家的隊伍日漸龐大,且內部分工相對嚴密。”
“有沒有經濟學也打不過的?”
“當然也有。”
“什麼啊?”
“經濟學只有在心理學和數學面前才低下自己高傲的頭顱。但這倆,哎,你們以後會明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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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樂捏起一根粉筆,“現在,小到家庭、大到國家,從貨幣就業價格,到投票、合作、集團行動等等,經濟學家幾乎無話不談,可謂披堅執銳,所向披靡。經濟學帝國主義的領地仍在擴大,其學科至尊的地位尚未遇到真正挑戰。”
“上述這些,你們可以回去找書來看,斯賓塞的社會靜力學、三卷本社會學,道格拉斯•諾斯的制度、制度變遷與經濟績效,還有門德爾,孔德,威廉姆•杰文斯,斯威德伯格以及凱恩斯、弗里德曼這幾位的書看看。”
說著,在黑板上寫下幾個人名和參考書名。
“提醒大家一下,想要學好社會學,經濟學也要有所涉獵。”
“李師兄,經濟學你也學過啊?”
“嗯,我是雙學位。牛逼吧。”
“吁~~~~”
“嘿,淨學些壞毛病,”李樂扔掉粉筆,“剛扯了這些,不是為了水課時,是為了讓大伙兒更好的理解社會學理論的發展歷程,從哲學脫胎,和歷史學斗爭,和經濟學交融。”
“我們既要有經濟學的冷漠,也要有社會學固有的溫情。冷漠的好處,是不讓情緒干擾到理性分析,溫情的好處,是防止麻木不仁的分析。”
“那麼,回歸過來,理論到底是什麼?”
李樂頓了頓,看到台下專注的目光,繼續說道,“社會學打從19世紀誕生以來,大家就對研究啥、怎麼研究吵吵,從來沒完全統一過。”
“比如,理論是高高在上指揮經驗調查的司令官?還是經驗調查一點一滴堆出來的地基?理論該不該沾上政治、道德的邊兒?它和咱們的日常常識,到底誰高誰低,等等等等。”
李樂抬手,虛空畫圈,“那咱為啥非得搞清理論是什麼呢?”
“很重要!首先,這是一門學科的身份證,得證明咱是正經的科學,咱們是正經人。其次,搞清理論和經驗調查的關系,才能知道怎麼做研究。”
“現在,大家基本都同意一點,理論就是一種普遍化的陳述,或者說,是一張大網。”
李樂引用波普爾的話,形象地比劃著。
“想象一下,理論就是我們為了理解、解釋、掌握這個復雜世界,撒出去的一張網。我們的工作,就是把這網眼越織越密。就像咱們看到一朵花,說這是一朵花,這看似簡單的一句話,其實已經是一種理論了。”
“它把零散的感覺組織成了一個概念,我們每天都在無意識地用著各種小理論指導著行動。”
“而關鍵來了,”李樂話鋒一轉,“不是所有普遍化都配叫科學理論,比如,我說,所有女人都不聰明,這叫什麼?”
“偏見!”一個女生嚷道。
“是的,這位同學。所以,無論人文還是自然科學,理論得有規矩。”
李樂轉身,在黑板上寫下幾行字,“證實vs證偽”,“理論與觀察的關系”,“科學革命”。
“先說第一個。誒誒誒,各位,這個總得記一下吧?”
剛被李樂一通扯淡忽悠,給雙手放松的新生們,這時候才恍然。“嘩啦啦”又都拿起筆,吵著板書和記下李樂的話。
“以前麼,大家覺得科學就得像蓋大樓,找到絕對牢靠的地基,也就是正確的觀察,然後一點點往上蓋,即證實理論。”
“比如所有天鵝都是白的,找到越多白天鵝就越證實它。”
“但有杠精就說了,你丫這個不對!科學真正的力量在于證明它是錯的,你永遠找不全所有天鵝,但只要找到一只黑天鵝,就證偽了所有天鵝都是白的。”
“科學不是蓋成就不變的大廈,它更像一場持續的冒險,理論都是暫時的、等待被挑戰的猜想。”
“但,”這一次,李樂的屁股終于坐上了講台,一時間只感覺呼吸通暢,眼聰目明,對味兒了。
“然而,杠精精神永遠不磨滅,又有抬杠選手說,恁這想法也有個坎兒好像默認觀察是純粹的,理論是另一回事。”
“因為哲學家皮爾士早就提醒我們,觀察本身就有理論, 你用什麼詞描述看到的東西,你關注什麼、忽略什麼,都受你腦子里已有的概念影響。”
“就像白天鵝的白,不同人標準可能不同。”
“所以”
“所以嘛?”中間一排,一男生接話道。
“喲,你津門的?”
“誒,師兄,你知道?”
“只有你們那兒的,才會把會不會接話茬,不讓人把話掉地上衡量為會不會說話。”
“哇哈哈哈~~~”
教室里頓時再一次充滿歡樂的氣息。
李樂手一壓,一攥拳,“好了,收!”
“繼續。經驗和理論不是截然分開的,更像一個連續的譜,一端連著具體觀察,一端連著抽象理論。”
李樂歪著屁股坐在講台上,一條大長腿肆無忌憚的伸展著,說道, “托馬斯•庫恩庫發現,現實中理論沒那麼容易被一個反例打倒。無論哪個科學家學者,其實挺護短的,這叫理論保守主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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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比如,拉瓦錫發現了氧氣,推翻了燃素說,但燃素說支持者們不是立刻認輸,而是修修補補,試圖把新發現塞進舊理論框架。”
“只有當新理論展現出強大力量,吸引足夠多人倒戈,才會發生科學革命,前後的理論,有時像說著不同的語言,很難直接比較。但庫恩強調,轉換理由依然是理性的討論,不是說理論可以隨便選。”
李樂總結道,“所以,對社會學來說,我們得接受兩個現實第一,咱學科沒有像經濟學那樣一個老大的理論說了算,我們是多個聲音在長時間的對話。”
“第二,想把理論和經驗研究完全分開,是行不通的。”
接著,李樂起身,在剛寫的一行字下面,一邊說,一邊添上。
“那麼,社會學理論這張大網,主要想撈什麼呢?千頭萬緒,歸根結底是圍繞著三個大問題在織網。”
“什麼是人的行動?社會秩序從何而來?社會又是怎麼變的?給你們三分鐘,自己先想一想。”
一秒,兩秒,三秒一百九十八,一百九十九,李樂手腕一抬,“ok,時間到,有想明白了的麼?”
瞧見下面一片沉默,李樂笑了笑,“沒事兒,想明白了,就用不著我在這兒䱇吧䱇了。”
說著,豎起三根手指,像在數錢,又像對天發誓。
“第一問,你們可以理解為啥早上死活起不來床?”
台下響起一陣心照不宣的哄笑。李樂動了動手指頭,“看看,這就是什麼是行動?”
“白話點兒,就是咱為啥干這事兒不干那事兒?”
“腦子里有個小算盤 里啪啦算得失,這叫理性選擇,哥們兒都沒起,我起來不打攪人,這叫社會規範,或者純粹是我就喜歡,咋地吧,這叫情感驅動。”
“又或者,純粹是昨晚沙巴克鏖戰太晚,身體它不听使喚啊,這叫習慣無意識,搞清楚行動這發動機燒的什麼油,是理解所有社會故事的第一頁。”
瞧見下面有人恍然的“哦”,有人點頭,有人依舊眼神空洞,李樂繼續道,“第二問,為啥咱們學校食堂中午人擠成沙丁魚罐頭,但愣是沒打起來?這就是什麼是社會秩序”
“社會這台巨型過山車,為啥沒散架?是大家心里都裝著本文明手冊即共享價值觀?還是頭頂懸著扣學分處分的達摩克利斯之劍,這叫規則懲罰,要麼,大家都想著排著吧,反正前面那姑娘的背影兒看著也挺好看的,這叫互惠、默認合作。弄明白這些,是社會學者的看家本領。”
最後,李樂比劃著第三根手指,笑道,“第三問,是經濟發展?還是新老沖突總成的年代際沖突,新思潮?是宿舍里有人有女朋友男朋友了,眼紅的室友們坐不住了的相對剝奪感,還是丑國突然出了個不靠譜的大統領這種重大事件?”
“搞清楚這變化的機關在哪兒,咱才能看懂連續劇下一集將要演啥。”
李樂放下手,“所以你看,理論這張大網,撈的就是人怎麼動?社會怎麼穩?時代怎麼變? 這三條大魚,甭管理論家們吵得多凶,用的詞兒多高深莫測,歸根結底就是想弄明白這點事兒。”
“我希望,你們以後看事情,分析問題,要帶著這三個疑問,就會發現社會,以及人、人群的運行邏輯。好了,翻到教材的第四十八頁,我們從這兒講起。”
“不是,李師兄,前面都還沒講呢?”
“前面?都考上燕大了,這麼點兒基礎的不能再基礎的東西,自己看不明白麼?”
“”
“那就開始,社會整合與道德調節,具體指”
李樂歪坐在講台上,講的語速與邏輯餃接飛快,學生們忽然發現,這禿子果然也是社系傳下來的百年老湯,屬于開閘放水那一款的,一個個奮筆疾書。
而在門外,馬主任透過門縫,瞧見小李廚子挺颯爽的那個“英姿”,兩條眉毛是越挨越近。
“喲,馬主任,干嘛呢?”忽然有人在身後喊了聲。
“啊,範科長。我听課,听听課。”馬主任瞧見來人,是學校物業管理處的一個科長。
“呵呵呵,行,您慢慢看,慢慢听,我先過去。”
“嗨嗨,範科長。”
“怎麼了,馬主任有事兒?”
“那什麼,我想問問,能不能把教學樓里教室的講台都給搬走?”
“為啥?”
“影響教學,對,嚴重影響教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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