實驗室門被一股蠻力撞開, 當一聲彈在牆上,又彈回來,被一只腳地尖抵住。
“老師,我回來啦。”
打聲招呼,一身迷彩服,像被樹葉裹著的猴子一樣的馬大姐,帶著一股焦糊氣,滾了進來。
帽檐在腦門上支稜著像個雷達板,幾綹汗韃靼的頭發貼在額角,臉頰和鼻頭上還蹭著幾道黑灰。
左腿有點兒不自然的扭了一下,背著手,腰板兒挺得直昂,下巴歪著,帶著股得意勁兒。
車教授背對著她,正用一把微型螺絲刀跟一台波形發生器材較勁,頭都沒抬,只是“哼”了一聲,繼續擰著螺絲。
拉過一把已經快要散架的轉椅,馬大姐一屁股癱坐在上面,左腿順勢架在一旁的儀器箱上,毫無形象的來回晃蕩著。
“腿,” 車教授扭頭看了眼,螺絲刀精準地戳了戳馬大姐懸著的鞋底,“軍容條例都喂狗了?靶場野了半個月,骨頭都輕了三斤。”
馬闖嘿嘿一樂,非但沒縮腳,反而把屁股底下的椅子轉得吱嘎亂響。
“條例沒寫不準在自家地盤舒筋活絡啊!誒,老師,您這修儀器的姿勢,比靶場排爆那鏟車還帥,老陳見了都得叫聲師父!”
說完,瞄見工具箱里露出一角的牛肉干包裝,那是自己前些天怕被那幾個饞嘴的師弟偷吃,藏起來的等著晚上獨自享用的。
眨麼眨麼眼,腳丫子精準地往那邊探了探,趨了趨,又給往里塞塞。
“少給我拍馬屁!”
車教授手腕一抖,最後一顆螺絲歸位,站起身,轉過來,鏡片後的目光像探針,把馬大姐從頭到腳掃了一遍,最後釘在明顯曬脫了一層皮、還帶著點沙土擦痕的顴骨上。
那點情緒瞬間沉了下去,語氣硬邦邦,“瞎逞能過癮不?陳班長攔都攔不住。你娃真當自己是九條命的貓兒,還是想讓我這把老骨頭再經過幾次折騰?”
“您不是同意的麼?”
“我同意?你知道我事後給學校,校長他們打了多少個電話解釋這事兒,再說,我要不同意你就不上了?你能听?”
馬闖嘴角那點嬉笑僵了僵,腳也收了回來,手指頭摳了摳膝蓋上的一個小洞。
“那玩意兒,卡銷位置落得地方太刁鑽了,老陳那手,大的跟液壓鉗一樣,伸都伸不進去,再說,” 一抬頭,小嘴叭叭著,“數據拿到了啊,高溫導致副引信電路板局部碳化短路,旁路了安全回路,典型的材料熱穩定性邊界失效。”
“要是炸了它,下批彈指不定還得落在這眼兒里,老師,您算算,一枚彈就好幾百上千的,多金貴,咱還沒大手大腳到這地步吧?”
“再說,當年師爺不也是在跟前看著兩彈對接,鄧老爺子不也第一個沖進去找彈片,郭師爺還”
“閉嘴!”
“哦。”
“金貴?” 車教授冷笑一聲,抓起桌上半瓶礦泉水,“咚”地頓在馬大姐面前,水花濺了一手。
“再金貴的數據,也抵不上一個囫圇個兒的人!小馬闖,你不是戈壁灘上的那些駱駝刺兒,找個縫,扎個根兒就能活!你這是搞高精尖的腦子!”
“老子教你怎麼算氣動熱,怎麼調舵面,不是教你怎麼跟你老馬家祖宗保佑,賭你這條小命,陳班長二十年老兵,排過的啞彈比你見過的都多,輪得到你充哪門子大瓣蒜?”
“新型號,他沒見”
“見過屁!”
車教授胸口起伏著,點著馬闖的鼻尖尖,“防護服都穿上了,還脫手套?還小手靈活?你當那是繡花呢?”
“萬一刮擦那一下不是諧振,是徹底脫扣呢?啊?你現在就不是坐這兒跟我 嘴,是給你軍裝敬禮了,知不知道!老子”
最後幾個字,老頭幾乎是吼出來的,帶著後怕的顫音。
他沒說下去,擰開瓶蓋狠狠灌了一口,喉結劇烈滾動了一下,才把後面的話咽回去,只剩一聲沉沉的嘆息,混著室外車輛的嗡鳴。
幾聲吼,讓馬大姐剛才的得意勁兒被徹底打沒麼,低著腦袋,又翻著眼皮,偷瞄老頭氣得發紅的眼眶,花白頭發下暴起的青筋,整個人,像被戳破的氣球,癟了下去。
馬闖低下頭,盯著自己指甲縫里還沒洗淨的黑色油污,那是剛剛在整裝室拆解啞彈時沾上的復合燒蝕材料。
半晌,才蚊子哼哼似的擠出一句“老師,額錯了,下次額不敢咧。”
听到這聲認錯里,難得沒怎麼打折扣,車教授盯著馬闖腦門上,幾根支稜的頭毛,那股滔天的怒意漸漸散去,只剩下沉甸甸的心疼和後怕。
長長地、沉沉地嘆了口氣。
“闖啊”老爺子上前一步,抬手摸了摸馬大姐的後腦勺,又把帽子給戴正。
“你這性子,戈壁灘能放你撒歡,可學問的這事兒,得扎得更深,更穩。還下次,沒下次了。”
說著,從桌角的文件夾里,抽出一份蓋著鮮紅印章的函件,捏到馬闖的面前,“準備準備,收拾收拾,你博士剩下的這兩年,去火箭院。”
這章沒有結束,請點擊下一頁!
“學校和火箭院每年都有重大項目聯合培養人才計劃,那邊的xx7項目組點名要的人,搞多物理場建模,還有空氣動力學系統構建,正對你的課題研究。”
“揍撒?火箭院?” 馬闖像被針扎了,騰地坐直,椅子發出一聲慘叫。
“額不去!所里數據還沒收尾呢!我的沙蜥還沒下蛋,咱所新來的司務長我剛混熟,能多打一勺紅燒肉,狗班長才對我不呲牙”
馬大姐掰著手指頭,嘴里說的扯淡,眼神卻巴巴地粘在車教授臉上。
“少跟我瞎掰,” 車教授不為所動,手指點了點調函上那個不容置疑的落款,“所里食堂塌了也輪不到你砌磚,這是命令。”
“還有那塊兒是總部的核心項目,能摸到未來二十年的底牌。所里這點兒池子,養不開你這條泥鰍。”
“我就在這兒!跟著您!火箭院那幫人,規矩比牛毛還多,我去了還不得憋死?我不去!打死也不去!”
“你在氣動布局、湍流這些上鬼點子多,可系統工程、大總體協調上差得遠,火箭院能補你這塊短板。”
“我學不會他們那套!”馬大姐開始胡攪蠻纏,“他們肯定嫌我煩,嫌我鬧,嫌我不好管,老師”
闖聲音忽然軟了下來,帶著點可憐巴巴的意味,往前湊了湊,“您就舍得把我扔出去啊?您舍得您親學生流落他鄉?”
“所里沒我給您修設備、順牛肉干、羊肉、氣,呃,活躍氣氛,您得多寂寞!”最後半句,聲音壓得極低,帶著點心虛的討好。
車教授嘴角幾不可查地抽動了一下,想起了眼前這猴子在這里鬧過的天宮,眼底掠過一絲極淡的、幾乎難以捕捉的笑意,故意拉長了調子,“少給我灌迷魂湯。軍人以服從命令為天職,這事兒定了,就由不得你。”
“而且”
看著馬闖耳朵都豎起來了,才慢悠悠補上一句,“點名要你的,是你小師姑。她說,把那猴子給我扔過來,我親自調教幾天。”
“誰?小師姑?”
馬闖像被踩了尾巴的貓,瞬間炸毛,剛才那點裝出來的可憐相消失得無影無蹤,臉上只剩下貨真價實的驚恐。
“她,她不是在,在管那個大罐子嗎?她,找我干嘛?”
“你說干嘛?”車教授慢條斯理的說道,“嫌你野,嫌你鬧,嫌你不好管唄。”
“正好,讓她給你緊緊皮,上上規矩。到了那邊”老頭哼了一聲,沒往下說,但那威脅的意味比明說還 人。
想起小師姑上次來,揪著自己耳朵核對數據,踹自己屁股從溫暖被窩里拉起來晨跑,吃飯時候,盯著自己大肥肉片子必須都塞嘴里,還有那張比戈壁寒風還冷、眼神比手術刀還利的臉,馬大姐像霜打的茄子。蔫頭耷腦地拿起那份文件,手指頭無意識地摳著上面鮮紅的印章,仿佛那是燙手的山芋,心里只有一個念頭,我滴媽耶~~~~好日子,到頭了。
“老師”馬闖氣無力地哀嚎一聲,做最後的掙扎,“真沒商量了?”
“沒商量。”車教授站起身,哼了一聲,終于露出一絲老狐狸般的得意,“你小師姑的原話是,那猴頭,膽大包天,可手穩心細,是塊好料子,就是欠磨。”
“雷霆雨露,俱是君恩。你小師姑的磨刀石,多少人想跪還摸不著門呢。滾去打包行李。後天你先回家,一個星期的假,之後按時去火箭院報到。不過,” 車教授指了指地板,“走之前,把一樓到四樓所有實驗室地板,給我拖出鏡面效果來。”
馬大姐捏著那張輕飄飄又“重若千鈞”的紙,哭喪著臉,“老師,您這是賣學生求榮~~~~老頭,你不地道~~~哎喲!” 一個空礦泉水瓶精準地敲在她腦門上。
“再廢話一句,我就把你前幾次的光輝事跡,寫成綜述,給你小師姑。” 車教授鏡片寒光一閃,“讓她提前熟悉下,應該有的磨刀的力度。”
馬闖瞬間閉嘴,只剩下一雙眼楮還在控訴地眨巴。沒一會兒,嘴里嘀咕著,“念天地之悠悠,惟余莽莽小白菜啊,地里黃啊,兩三歲啊我是自由的鳥~~~~~”
“別嚎了,又不是不回來,等你在那邊兒告一段落,咱們這兒的那個大家伙,上面的技術論證應該也要完成了,到時候,給你留個位置。”
“耶?真噠?”馬闖听聞,臉上一喜。
“嗯,就看你在那邊兒學的怎麼樣,能不能擔重任,我總該退休的,以後,得是你們這些年輕人的。”
“哪有,老師老當益壯,老驥伏櫪,老馬識途,老而彌堅,老奸”
“繼續。”
“木有了。”
“哼,”老頭摸了摸胸口,嘆了口氣,“還有,趁著這兩年,把個人問題解決解決,火箭院,有才有樣的小伙兒可不少,再不濟,航天院也能撒撒網麼,回頭我給你小師姑說一聲,幫你物色物色,可你牽”
車教授還要再說,就瞧見馬闖蹦了起來,“那什麼,老師,我去給狗班長道個別哈,晚上咱爺倆弄個小灶哈。”
說完,脖子一縮,揪著袖口子,撒腿就跑出實驗室。
“誒誒誒,我還沒,狗班長,告別,小灶壞了!馬~~~闖~~~~”
喜歡回檔換個姿勢再來一次請大家收藏101novel.com回檔換個姿勢再來一次101novel.com更新速度全網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