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樓。
南亦行推開斑駁的木門時，錦辰嗅到空氣中浮動的藥香里混著焦苦，像是陳年的艾草被火燎過的氣味。
窗邊藤椅上坐著個裹著素白披肩的女人，正低頭繡著帕子。
听見門響，她下意識將手往袖中縮了縮，露出的指尖泛著不自然的青黑，像是被炭火燻烤過的竹枝。
“姑姑。”
南亦行輕喚一聲，女人肩膀微顫，這才緩緩轉過身來。
她臉上蒙著層輕紗，隱約可見底下肌膚龜裂的紋路。
但頭發梳得一絲不苟，鬢邊簪著的新鮮茉莉與滿室藥香融在一處。
披肩領口繡著精致的雲紋，袖口雖已洗得發白，卻不見半點污漬。
“是小行來了。”
姑姑聲音沙啞，卻在看見錦辰的剎那偏過頭去，枯瘦的手指急忙攏了攏面紗。
她腕間的袖子滑落至肘間，露出底下斑駁的皮膚，還有敷著的薄荷膏
“你帶了誰來？”
錦辰上前半步，銀飾在晨光中輕響，“姑姑好。”
南亦行握住姑姑顫抖的手，溫聲道“姑姑，他叫錦辰，我的愛人，我帶來給你看看。”
姑姑一愣，又听見南亦行說“他是千屏山的蠱師，能治焚灼蠱。”
姑姑的目光在兩人交握的手上停留片刻，紗簾被風掀起時，她看見錦辰頸間掛著的玉飾，正是南家祖傳的樣式，如今卻纏著苗疆的赤繩。
氣氛有些僵持。
錦辰來時听南亦行說，姑姑如今對巫蠱師幾乎是一視同仁的排斥，所以也沒有貿然出聲，不動聲色地打量著屋內。
藥櫃上的瓷瓶按高矮排列，窗台茉莉花盆底墊著繡花帕子，連炭盆里的灰都堆成整齊的小丘，這個被蠱毒折磨的女人，仍在用最後的力氣維持體面。
“坐吧。”
姑姑終是松了口，轉身時披肩掃過茶幾，帶落幾片干枯的茉莉花瓣。
她彎腰去拾，露出後頸處一塊完好的肌膚，白得刺眼，與周圍的焦黑形成鮮明對比。
南亦行接過姑姑遞來的茶，指腹在杯沿輕輕摩挲，“姑姑，上回送來的雪蓮膏……”
“用著挺好。”姑姑打斷他，聲音突然急促，像是怕被繼續追問。
姑姑緊繃的肩膀忽然松了松，枯瘦的手指無意識地撫過面紗下的裂痕，“你們…先用些茶點吧。”
“姑姑，讓錦辰看看。"南亦行指尖搭上姑姑腕間焦黑的皮膚，觸到下面細微的脈搏跳動。
姑姑“有什麼好看的？”她聲音嘶啞，像被火燎過，“誰來看都一樣。”
南亦行從藥囊取出個玄鐵小盒，“我們把焚灼蠱的母蠱帶回來了。”
姑姑一驚，“母蠱不是在千屏山禁地的里？”
她突然意識到什麼，慌亂地看向錦辰，轉頭對南亦行說，“別當著人家的面說這個……”
南亦行彎了彎唇，也望向錦辰。
“我抓的。”錦辰說。
姑姑怔住。
她突然覺得自家佷兒還真是手段了得。
南亦行輕輕握住姑姑枯枝般的手，觸到的皮膚像曬干的樹皮，“姑姑，能治好的。”
錦辰已經走到姑姑身前蹲下，赤蛇耳墜垂下來晃了晃。
“您這蠱再拖三月便會攻心，我和阿哥總不能新婚就披麻戴孝。”
姑姑“……”
好像突然就被說服了。
“可能會有點疼。”錦辰抓出焚灼母蠱，身上還殘留的蠱王氣息讓母蠱不敢動彈，“不過比起被反噬的滋味，應該好受些。”
姑姑望著眼前這個漂亮的苗疆青年，又看了看南亦行堅定的眼神，終于緩緩伸出傷痕累累的手臂，
“那就麻煩你了。”
錦辰的指尖貼上姑姑腕間時，那些炭化的皮膚下突然鼓起細小的蠕動。
南亦行立即按住姑姑另一只手“忍一忍，它在召喚子蠱。”
姑姑咬破了嘴唇，已經習慣這樣火燒火燎般的疼痛。
潛伏在皮膚下的蠱蟲開始順著血脈向指尖聚集，手臂下密密麻麻游走的黑色細線，像無數條甦醒的小蛇。
姑姑的皮膚下突然鼓起數個小包，像是有活物在經脈中游走。
那些鼓包從她潰爛的指尖開始，順著小臂往上爬，所過之處焦黑的死皮簌簌剝落，露出底下新生的粉嫩肌膚。
南亦行瞳孔微縮，看著姑姑痛苦地抓住胸口衣襟。
南亦行將軟枕墊在她背後，手指輕輕按在她顫抖的太陽穴上，“很快就好了。”
錦辰從母蠱身上取出一滴血，彈在姑姑眉心。
那滴血像是有生命般，瞬間化作細密的血絲網住她整張臉。
姑姑發出一聲撕心裂肺的尖叫，胸口猛地炸開一團黑霧。
“抓住它！”錦辰疾喝。
南亦行眼疾手快地抄起案上的玄鐵蠱盅，赤蛇閃電般竄出，一口咬住黑霧中心，硬生生將它拖進蠱盅。
“……結束了？”姑姑氣若游絲問。
南亦行看著她微微泛紅的眼角，忽然想起小時候發燒時，姑姑也是這樣守在床邊，用沾了藥汁的帕子輕拍他的額頭。
“您恢復了。”南亦行輕聲說。
姑姑的手枯瘦如柴，卻在這一刻格外有力，她緩慢抬手，將南亦行和錦辰的手緊緊疊在一起，指尖微微發顫，卻不容掙脫。
南亦行怔住，掌心觸到錦辰的溫度，一時竟忘了呼吸。
姑姑的指尖在他手背上輕輕摩挲了一下，像是小時候哄他喝藥時那樣，帶著安撫的力道。
她嘴唇干裂，聲音沙啞，卻含著笑意“好小子……總算沒白疼你。”
話音未落，她終于支撐不住，昏睡過去。
南亦行喉間發緊，眼眶驀地一熱。
姑姑向來嚴厲，極少表露溫情，可此刻她這一握，卻像是把半生的牽掛都交托了出去。
他低頭看著兩人交疊的手，錦辰的指節修長，銀鐲微涼，而掌心溫熱。
錦辰沒說話，只是反手扣住他的五指，輕輕捏了捏。
南亦行深吸一口氣，壓下胸腔翻涌的情緒，低頭替姑姑掖好被角，看著她平穩的呼吸，胸口那塊壓了許久的大石終于落地。
錦辰則俯身，指尖在她眉心一點，替她鎮住紊亂的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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