晉末長劍

第一百四十二章 回家(下)

類別︰玄幻魔法 作者︰孤獨麥客 本章︰第一百四十二章 回家(下)

    陳逵回到許昌後,沒有先回自家,而是拐了一個彎前往鄢陵。

    這樣做有兩個好處,一是避免過早回去被族人問東問西,二是可以拜訪正在居喪的庾亮,而今穎川的領頭人。

    臘月十三,庾亮在鄢陵老宅旁邊的草廬內接見了陳逵。

    入草廬前,陳逵依稀覺得有點眼熟。再仔細一想,這不就是當年庾琛去世後庾家諸子居喪用的草廬麼?只不過看樣子是原地新建的,但型制和之前的一模一樣。

    「庾公。」陳逵規規矩矩的行了一禮。

    草廬內只有庾亮一人,他似乎正在練字,見到陳逵,看都沒看他一眼,只道了聲「坐」,然後便繼續寫字了。

    陳逵應了一聲,規規矩矩坐好。

    庾亮提筆振腕,筆走龍蛇,片刻之後擱下了毛筆,道︰「賜你一語,拿走。」

    陳逵疑惑地站起身,來到案幾前,拿起墨跡未干的白紙,卻見上面寫了一句話︰「輕則失本,躁則失君。」

    「看完了?」庾亮斜了他一眼,問道。

    「看完了。」陳逵答道。

    「看完了就還給我。」庾亮說道。

    陳逵有些傻眼,不過依言還給了庾亮,

    庾亮待墨跡稍干,將這張紙疊放了起來。

    陳逵眼尖,看到案幾上還有許多張紙,都寫滿了這句話,好似什麼任務一般。

    「你的事我已知曉。」庾亮說道︰「膽子也太大了!」

    陳逵有些不解,道︰「庾公,我—」

    庾亮擺了擺手,道︰「你做得沒錯,但時機不對。今上是什麼人?他希望看到什麼?

    你們這些後輩啊,一個個沒見識過他的厲害。這麼說吧,在他活著的時候,便是裝也要裝得兄友弟恭。第一個跳出來的樂凱自斷前途,以後都不會再有機會入中樞了。」

    陳逵不是笨人,被庾亮這麼一提點,心中明白了許多,同時暗暗琢磨庾公是不是被樂凱的下場嚇破膽了?

    「先在家待著吧,太子什麼時候遣人喚你,你再回去。」庾亮說到這里,臉色微微有些不自然。

    陳逵在等外甥的召喚,他也在等妹夫的召喚,這可真是想到這里心情大壞,于是說道︰「在家老實點,別放浪形骸,也別胡言亂語。」

    陳逵連聲應是。

    從某種程度上來說,他倆挺像的,唯一的區別就是陳逵的妹妹沒當成太子妃。

    當然,亮子很早就到廣成澤開荒了,為此臉都曬黑了不少,形象分有所降低,但積累了一定的經驗,急躁的脾氣也被磨掉了一些,總體而言還是比陳逵強。

    見陳逵答應得太痛快,庾亮有些不放心,叮囑道︰「過年就別大宴賓客了,你這時少讓人惦記最好不過了。」

    「我知穎川有些人喜歡談論政事,但不要往齊王、趙王、燕王身上扯,尤其是燕王。」

    「其三,最近穎川有些人牢騷滿腹,對天子征糧發役不滿,你不要摻和。天子想打平州,那就讓他打,二十一州就只有二十州,他不會甘心的。」

    「再者,放任慕容氏佔據平州,戰場就會變成幽州,將來一樣要打仗。」

    「其四,天子要收西域,那就讓他收。魏文帝時不過半壁江山,都能設西域長史府管制諸國,今上不能耶?」

    「有些牢騷,說出去只會讓今上厭惡。他老了,現在得哄著他,你可明白?」

    庾亮一口氣說完,只覺心中舒爽無比,

    陳逵听完卻只覺茅塞頓開,庾公果有經世之才,堪為穎川士人之主。

    但想了想後,又不甘心道︰「庾公,總不能什麼都不做吧?而今諸王一個個都有差遣,太子卻只能修書,短時尚可,若十年八年都如此,可就危矣。」

    庾亮聞言,沉默許久。

    「你說得也有道理。」他最終說道︰「每月朔望听政已是極限,太子也做不了許多。

    但他不能做,別人可以做。」

    說到這里,庾亮在草廬內走來走去,道︰「投天子所好吧。唔,我許久沒回京中了,

    而今天子所重何事?」

    陳逵想了想,道︰「革除士林弊風,禁浮浪大言,要求實事求是。」

    「這個不顯成績,還有其他的麼?」庾亮一揮手,說道。

    「還有便是窮求大道之理了,朝會上多次提及。」陳逵說道︰「陽平太守申鐘之子申紹,細究曹沖稱象故事,上書萬象院,得天子獎掖,直授學士,其父亦被拔為並州別駕。」

    「哦?」庾亮有些震驚。

    從一郡太守(正五品)拔為州別駕(從四品),別看只是升了一級官,但事實上絕大部分太守一輩子都跨越不了這一級。

    「他上書說什麼了?竟如此有用?」庾亮追問道,

    陳逵苦思冥想,最後說道︰「僕只看過一遍,大部忘了,唯記得寥寥數句而已。其言‘昔者(曹)沖量巨象,置象于舟,刻水痕為記。復易之以石,候舟沉齊痕,則象之重與石等。何哉?蓋水之承物,若無形之手,物重幾何,則水舉之力亦幾何。猶若滿後置水,溢者必與其物相。故日︰浮舟之力,等同所排之水重,此自然之理,陰陽相濟之道也。’」

    庾亮听完,雖然覺得很有道理,申紹說的多半是真的,可這有什麼用?

    真論起來,也就士人清談時的一點談資罷了,于國于民有何益?

    罷了,就當天子老糊涂了。

    庾亮看向陳逵,道︰「這些事你做得來麼?」

    陳逵搖頭。

    「那還有什麼?」庾亮問道。

    「便是按照這些道理做些利國利民之物出來」陳逵說道。

    「怎麼天子總在這些上面較勁?浮舟之力有何用?」庾亮有些頭疼,更有些茫然,總覺得這個官場讓他有些不適應。

    「申紹說溫麻船屯造尖底海船,便暗合浮力之說。海上排濤而來,船向一側傾斜,驟然排開許多海水,水有浮力,會奮力推舉船身,將船扶正,故尖底船不易傾覆。他請自今往後,海船一律改為尖底船,棄用平底船。」陳逵說道︰「天子大贊此說利國利民,賜絹百匹。」

    庾亮實在無語了,反問道︰「若在江南找些事做,則何如?」

    「想必是有用的。」陳逵說道︰「天子亦重在江南治產業者。」

    庾亮舒了一口氣,總算到他熟悉的領域了。

    「昔年我隨天子在廣成澤路藍縷,雖然辛苦,回過頭來看看成果,卻不無自得。」庾亮輕撫胡須,笑道︰「我不便見客,你可多多勸說親朋好友南下治產業,也別光盯著吳人舊產了,江南荒地那麼多,自己也嘗試著開荒。天子看到之後,必然嘉悅。」

    「是。」陳逵連忙應道。

    「再者,你方才提到船之一事。」庾亮沉吟片刻,道︰「天子如此重視造船,我看事出有因。你們幾家能不能湊一湊,想辦法建個船坊?」

    陳逵一驚,道︰「恐靡費多矣。」

    「去南邊找個山林多的地方,想必有長了數百年卻無人問津的參天巨木。」庾亮說道︰「花些糧帛,招募土人伐木成材,再去江南搜羅些工匠,應不至于承擔不起。」

    「造了船做什麼呢?」陳逵問道。

    庾亮聞言一呆,是啊,造了船做什麼呢?

    「總有辦法的。」庾亮說道︰「實在不行,去交州運香料也可以。而今京中不是風行此物麼?人人用了都說好。」

    「庾公不出門,便知天下事。」陳逵小小地拍了句馬屁。

    庾亮微微一笑,看樣子還是有點受用的。

    很快他又想起一事,遂問道︰「天子明春便要東巡了吧?」

    「雖未正式下詔,卻已是必然之事。」陳逵回道。

    「天子東巡,太子便要監國,這可不是小事。」庾亮突然有些緊張了起來。

    他屁股剛回到胡床上,便又站了起來,走來走去間,頗有些焦躁不安的感覺。

    「監國之時,你等要更加勤勉,更加守禮,萬勿得意忘形。」庾亮說道︰「若有哪個不知好列,立刻稟報太子,嚴厲處置。越是這個時候,越要沉得住氣。天子雖離京,我料京中之事瞞不過他。那位黃沙御史可不會伴駕出巡。」

    听到「黃沙御史」四個字,陳逵也菊花一緊,栽在魯王手里的豪族、胡酋可不少。

    士人們平日里提到黃沙獄,雖然多有不屑,乃至罵聲不絕,可強要說不怕,卻也是騙人的。

    「庾公,天子東巡之後,雖有太子監國,卻仍需重臣輔佐,要不要——」陳逵看向庾亮,輕聲問道。

    庾亮一听就知道他要說什麼,心不自覺地加快了跳動。

    母親去世了誠可哀也,可守孝三年也是真的難過,終日住在草廬里,連會客都得偷偷摸摸,與坐牢何異?

    若能奪情起復,安排一個中樞要職,那自然是極好的。

    不過庾亮很快想起了妹夫經常拍他肩膀的那雙蒲扇般的巨手,下意識有些遲疑。

    糾結許久後,他重重嘆了口氣,道︰「罷了,你等別自作聰明。我在家頤養性情,自得其樂,暫時不想服那案瀆之勞。」

    陳逵明白了,便打消了這個念頭。

    「無事了,你早些回去吧。」庾亮很快擺了擺手,說道。

    陳逵行了一禮,告退而去。

    庾亮站在草廬門口,看著外面廣闊的天地,心早已飛到了汴梁。

    片刻之後,他回到了案前,攤開紙筆,寫下一段字︰「居喪而不哀,在戚而有嘉容,

    是謂不度。」

    寫完這句,又在下面寫了一行字︰「虛室生白,吉祥止止。」

    這才長舒了一口氣,戴好孝帽後,繼續看書練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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