晉末長劍

第一百章 歸去

類別︰玄幻魔法 作者︰孤獨麥客 本章︰第一百章 歸去

    二月初十,雖然不下雪了,但氣溫並沒有明顯回升。

    宿羽宮這邊的人越來越多,部勛也越來越清閑。

    這一日,他看到梁州刺史孫和送來的捷報,其中提到楊難敵死了,病死的。

    其子引眾東歸,但不知道是沒達成統一意見還是怎麼著,似欲投降,又似不降,結果孫和沒給他們機會,在半路設伏,殲滅仇池氏眾兩千余,檻送數十人入京。

    打不死的小強終于死了,但真論起來,楊難敵是病死的,並非死于戰場。

    石虎在哪呢?邵勛不由得思量起來,

    按照兩年前得到的消息,他可能還在吐谷渾鮮卑部中,將來再找機會收拾,

    連不遵奉朝廷號令的吐谷渾一起收拾了。

    傍晚時分,邵勛坐在山腰之上。

    一張高腳桌、兩張椅子、幾樣小菜,靜靜看著遼闊的廣成澤。

    二十多年前他在此開荒,路藍縷。

    二十多年後的今天,他重臨此地,欣賞著累累果實。

    曾經滿是灌木、雜草的荒地變成了良田,殘雪與麥苗交相呼應。

    曾經泛濫的沼澤被整治成了陂池,待薄冰融化之後,就是碧波方頃。

    果園、菜睡星羅棋布,恰當好處地利用了那些零碎土地。

    巨大的倉城取代了邸閣糧庫,一整座城全是倉庫,仿佛在炫耀這座少府名下最大苑囿的豪富。

    草場自丘陵延伸而下,一個個牲畜欄、馬既點綴其間,一塊塊農田、谷倉分布其中,園戶們從谷倉內取出糠麩、秕谷、豆子,喂養馬匹,助它們度過牧草返青前的難熬時段。

    竹林濤濤作響,與水中央的垛田默默相望,靜靜等待著春天的來臨。

    「當年我就是靠這個,東征西討,數破頑敵。」邵勛吃得差不多了,遂站起身,憑欄眺望道︰「人這一輩子,做好一件事都不容易,何況那麼多事。二十余年過去了,廣成澤這件事終于做得差不多了,而人業已近歸途矣。」

    劉野那听得有些傷感,于是插科打渾道︰「你若自覺已近歸途,還有心思和那群司馬氏婦人調笑?」

    邵勛哈哈一笑,道︰「是啊,我這輩子就和司馬家的女人過不去。」

    山下傳來了高亢的殺聲,輪休的一半親軍正在出操訓練。

    在這如同仙樂般的喊殺聲中,邵武夫來到了臥室中。

    王蕙晚眼圈紅紅的,見到邵勛來了,忍不住掉下幾滴眼淚。

    女兒如此梨花帶雨,讓部勛頗是心疼,忍不住拍了拍蕙晚的肩膀,道︰「生離死別,人總有這一天的。興許只是舍棄了這身皮囊,超脫而去了呢?」

    司馬修的眼皮子時不時顫動著,終于睜開了眼楮。

    她方才做了一個夢。

    那時候父親還在,大晉國勢正盛。還是少女的她在秋游中見到了瑯琊王氏的王敦,忍不住扇了他一個巴掌。

    父親大為震怒,因為他本來屬意王敦當駙馬的。

    隨後幾年,父親又選了幾個大族子弟,她怎麼都不同意。到最後實在頂不住了,于是選了東海王氏子,嫁到了東海郡。

    她與駙馬關系不睦,因為她從不和駙馬同房,逼得駙馬私下里養了一堆姬妾,縱酒服散,終日不回家。

    她偷偷來到胊縣,將一個名叫邵勛的世兵子弟接回了公主府,悉心撫養。

    她把他養成了自己喜歡的樣子,然後在他成為少年的時候,勾引了他。

    少年得到她後,賭咒發誓,這輩子只對她一人好,絕不看一眼其他女人。

    駙馬很快病死了。

    她帶著少年南渡建鄴,在臨海郡的海邊闢了一個莊園,最後嫁給了這個勇武過人,屢次擊敗匈奴、羯眾,收復徐州、豫州大片土地的少年。

    他們一生共養育了三個孩子。臨死前,他抱著她,兒女們泣不成聲,她卻覺得這一生死而無憾,遂含笑而去。

    夢終究是夢,是人生中求而不得的遺憾。

    當初有多灑脫,後來就有多後悔。

    司馬修伸出一只手,緊緊握住部勛。

    邵勛輕輕回握。

    夜色漸漸濃重。

    王蕙晚來了幾次,父親一直坐在床榻邊,一直握著母親的手。

    她不忍多看,又去照看女兒。

    當最後一次過來時,母親艱難地扭過頭,對她笑了一笑。

    女兒在懷里動來動去,瞪著大大的眼楮,好奇地看著這一切。王蕙晚趕忙轉過女兒的臉,然後直抹眼淚。

    「我十年前就後悔了,我要離你近一點。」這是母親最後一句話。

    王蕙晚無力地跪坐在地,女兒哇哇大哭起來。

    邵勛輕輕合上了司馬修的眼楮,微微嘆息。

    看樣子,到了最後,還是他更薄情一些。

    宿羽宮,更加清冷寂寥了。

    邵勛站起身,看著女兒和外孫女,憐惜之意更濃。

    「蕙晚,你要隨我回京中麼?」邵勛問道。

    王蕙晚茫然地搖了搖頭。

    邵勛將她扶起,又把外孫女抱入懷中。

    外孫女有些累了,似乎想睡覺。邵勛輕輕抱著,出了臥室。

    「陛下,甲坊令在外邊等著。」童千斤稟報道。

    「讓他和王家人一起操持喪事吧。」邵勛頓了頓,又道︰「桑梓苑令空出來兩月有余了吧?罷了,你不知道。」

    「讓王羲之為朕草擬敕書。」邵勛一邊輕輕搖晃著外孫女,一邊說道︰「何審調任桑梓苑令,即日赴任。甲坊令徐鉉出任廣成苑令,操持完喪事後再赴任。」

    「遵命。」童千斤應道。

    ******

    王家人來到宿羽宮後,邵勛便去了廣成宮。

    夜色如墨,他攤開紙筆,在燈下寫寫畫畫。

    大梁朝的東宮制度,可以參照前代的魏晉,也可以參照南北朝及隋唐,再往前或往後,都不太適宜了。

    東宮品級最高的官員便是「三太」、「三少」,即太子太師、太子太傅、太子太保、太子少師、太子少傅、太子少保。

    雖言六個,但大多數時候並不齊,或二或三,或四或六都有。

    最少的情況下只有太子太傅和太子少傅兩個,前者為主,後者為輔。

    三太三少之外,還有一個太子詹事。

    如果太傅、少傅總領宮事,那麼一般不置太子詹事。

    如果太傅、少傅只是加官,並不實際管事,那麼就設太子詹事,總領宮事。

    太傅、少傅實際管事的情況下,就會有僚佐,如丞、主簿、五官、功曹史、主記門下史、錄事以及諸曹官。

    邵勛想了片刻後,在紙上寫下了「太子太傅」、「太子少傅」八個字,沒寫其他二太二少。

    寫完後,又在這兩個官位旁邊各寫了一些幕僚職位,

    很明顯,這是要太傅、少傅實際管事,不置太子詹事了。

    這個時候,他又頓了頓,似在思考。

    東宮屬官又分兩類。

    一是「全職」東宮屬吏,即不在外朝任職,二是「兼職」東宮屬吏,即本身有外朝職務,同時又兼領東宮職官。

    大多數情況下,全職官和兼職官是同時存在的。

    比如,晉武帝時侍中任愷兼領太子少傅、衛將軍楊現領太子少傅,甚至還有宗室、三公兼領東宮傅保的。

    這種兼職官最為微妙。

    普惠帝司馬衷能力不足,他當太子時自然要重臣輔佐。

    但有的時候又變味了,不是輔佐,而是壓制東宮集團,將太子架空,只能負責修書、祭祀、接待、儀禮這些雞肋般的事情。

    畢竟,這些兼領傅保,且實際管理東宮事務的外朝重臣,很顯然是皇帝的親信,執行的是皇帝的意志,太子沒法和這些人對抗,最終只能喪失權力,一舉一動都被監視著,只能搞些邊邊角角的事務。

    同時這也是一種相對體面、相對高明的辦法,對外給人重視太子的感覺。

    你看,開國元勛都給太子「打工」,你敢說太子不受信任?

    邵勛思來想去,最終決定采用普武帝司馬炎的策略,以外朝重臣兼領太子太傅、太子少傅,總領東宮僚屬。

    「以尚書左僕射梁芬領太子太傅,以樞密監陳有根領太子少傅。官事無大小,皆由二傅領之。其訓導者,太傅在前,少傅在後。省太子詹事。」邵勛在紙上寫下一段話,

    「以安定太守垣喜為太子左衛率,以義從軍副督劉達為太子右衛率。省前、

    後二衛,左、右衛各置兵千員,自禁軍、府兵子弟中募集。」

    寫完這四個職位後,邵勛便擱下了筆,仔細看著。

    其他職位還有很多,如中庶子(相當于侍中)、中舍人(黃門侍郎)、食官令(太官令)、庶子(中書監令、散騎常侍)、舍人(中書侍郎、散騎侍郎)、

    洗馬(秘書)、率更令(光祿勛、衛尉)、家令(司農、少府)、僕(太僕、宗正)等,總數十員,配上傅保、左右衛率,就是一個精簡版中樞朝廷。

    這些職務確實重要,但沒那麼重要,邵勛還要與人商議一下。

    青煙裊裊升起。

    邵勛將剛剛寫過字的紙湊近燈火,付之一炬。

    二月十七日夜,邵勛來到靈堂之中,賓客們盡皆低頭,避散而走。

    默默添了些燈油後,連夜離去,返回汴梁。

    丞相王衍沒有來,因為他也老了,精力比起去年斷崖式下降,最近還偶感風寒,真的動不了身。

    兩個老登之中,他真沒梁芬身體好,後者到現在都神完氣足,令人稱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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