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連橫走到桌前,其余人等緊隨其後。
他對這些文玩古董毫無研究,東瞅西看,全是瞎湊熱鬧,也分不出價值高低,挑揀東西只憑眼緣而已。
先看了看幾樣金銀玉雕,覺得無甚新鮮;又瞧了瞧幾件瓷瓶瓷罐,總是太過笨重。
猶豫片刻,最後只拿起桌上的青花筆筒,仔細把玩了幾眼。
徐海波見狀,忙湊過來奉承道︰“江老板好眼力,您這一抬手,拿的就是極品吶!”
江連橫笑著說︰“徐少爺,你別捧我,我對這些東西可是個門外漢。”
“豈敢,豈敢!”徐海波連忙側身道,“江老板,這還有三位行家在場呢,我哪敢隨便蒙您啊?”
江連橫沒有理會,轉而卻問︰“于掌櫃,你幫我瞅瞅,這東西到底怎麼樣?”
于掌櫃尊江連橫為東家,是江家的靠幫,凡事自然要以江家為重,不敢有絲毫含混的場面話,當即便如實相告說︰“東家,老話說古董無價,全憑喜歡,您要問它值多少錢,我也不好隨便估量,但這筆筒的確是個稀罕物件兒,不可多得。”
“是麼,你可別打眼了。”
“不可能,您看這造型、這胎質、這用料、這做工,這鐵定就是元青花呀,幾百年前的老物件兒了。”
于掌櫃說得言之鑿鑿,眼里滿是歡喜,但卻不敢流露出絲毫將其佔為己有的念頭。
江連橫聞言,不禁又仔細看了看,但那些造型胎質、用料做工,全都沒看出來,就知道筆筒上面畫著一片竹林,竹林里有七個人物,放浪形骸,灑脫自在,或是彈嘯幽篁,或是飲酒作賦,卻是魏晉時期的竹林七賢。
“我家那小子,倒是挺愛寫毛筆字。”江連橫低聲念叨了幾句。
徐海波一听,忙提議道︰“那不如就把這件筆筒送給江公子吧?”
“別急,我再看看。”
江連橫生怕錯過了好東西,于是便又朝著另一張桌案走去。
那張桌案上,擺著幾卷丹青卷軸,因為方便攜帶,所以數量最多。
江連橫也不嫌麻煩,挨個兒將其放在桌面上徐徐展開,不管品相如何,全都掃了一眼。
不得不說,宮里的這些藏品,全都是大雅之作,幾幅仕女圖雖然雍容華貴,但就是穿得太多,遠不如春宮畫那般酣暢淋灕。
其余山水畫卷,任憑旁人如何稱贊,江連橫卻也品不出美來,反倒是兩幅禽獸圖,不由得令其眼前一亮。
第一幅畫作《雙魚戲空潭》,鈐“驢”字款。
兩條墨魚狀似太極圖案,相向而游,畫面上既無水草,也無波紋,兩條魚雖然身形靈動,卻都翻著白眼,一副半死不活、死皮賴臉的模樣,倒是不落俗套。
畫作右上角題跋︰非魚非我,安知浮沉?
第二幅畫作《瘦石寒鴉孤棲圖》,鈐“八大山人”畫押印,遠看是個哭喪臉,近看卻又像個笑字。
一座假山瘦石,形狀嶙峋怪異,上面落著一只黑羽寒鴉,回首凝望假山,渾身炸毛,閉嘴瞪眼,也是一副憤世嫉俗的荒誕神情,世所罕見。
畫作右上角題跋︰零落頑石上,無處問乾坤。
“佳作佳作,當真是難得一見的佳作啊!”崇古齋的陳掌櫃由衷嘆道,“東家,這兩幅畫全都是出自一人手筆,八大山人乃是明代遺老,好東西,好東西呀!”
江連橫看不出什麼好壞,只覺得這兩幅畫與眾不同,風格另類,于是便打心眼里有點喜歡。
他既不痴迷于古玩,手里又不缺錢,所以平常給家里添置擺設時,便只注重“罕見”二字,非得是人無我有,才能滿足虛榮,彰顯江家的檔次品味。
徐海波見狀,忙又提議道︰“江老板,非凡之物當配非凡之人,您挑一幅畫回去,那也是一樁雅事呀!”
“挑一幅干什麼?”江連橫回到辦公桌前,坐下來說,“這個筆筒,還有那兩幅畫,我全要了!”
徐海波臉色一僵,都說江老板黑,沒想到竟然這麼黑,原本只打算送給江家一件古董,結果江連橫一開口就要了三件,這可上哪說理去?
想著想著,神情便漸漸難堪起來,勉強擠出一絲笑容,說︰“江老板,這……這些東西也不全是我的,我說話份量有限,您要拿一樣兒,我還做得了主,可要是三樣兒的話……我恐怕得發電報請示一下了。”
江連橫笑著擺了擺手,卻說︰“徐少爺,你誤會了,我是個生意人,不是土匪惡霸,既然在商言商,我又怎麼會硬搶你的東西呢?難道我江連橫是個強盜不成?”
“沒有沒有,我這一時沒反應過來,那江老板的意思是……”
“這個筆筒,算是咱倆的交情;那兩幅畫,算是我給你捧場開張,這總沒問題吧?”
徐海波總算松了口氣,忙說︰“哎喲,那當然更好,這還怪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江老板見諒!”
江連橫也懶得計較,隨意應付兩句,便直奔主題道︰“徐少爺,你開個價吧!”
話給到了徐海波,他卻有點犯難了。
那兩幅畫的確堪稱佳作,但還遠遠談不上是極品,想要賣出高價,就必須公開拍賣,許多古玩字畫之所以能賣出高價,就是在拍賣會里硬生生抬上去的,總是有些虛高。
可問題是,江連橫坐在這里,誰敢隨便抬價?
就算是那些達官顯貴不給江家面子,硬要買走這兩幅畫,可徐海波剩下那些古董,恐怕就沒有出路了,至少在奉天而言,不會再有旁人膽敢接手。
最糟糕的情況是,剩下那些古董全都毀于“意外”,甚至就連他本人也可能在奉天莫名失蹤。
江家得不到的,別人也休想得到。
強龍尚且壓不住地頭蛇,何況是個倒騰古董的商人?
徐海波可不想弄巧成拙,見辦公室里還有三個行家在場,更不敢漫天要價,掂量片刻,方才開口說︰
“江老板,您也知道,這些古玩字畫不只是我自己的生意,還有不少人等著抽紅呢!要不這樣吧,我那份錢就算了,我來奉天,也不是為了一錘子的買賣,這兩幅畫……三百八十元,讓給您了,您看怎麼樣?”
江連橫下意識瞟了一眼陳掌櫃。
三位行家默默點頭,這個價錢買八大山人的兩幅畫作,可以說是撿到大漏了。
不過,這話也分怎麼說。
常言道︰亂世黃金,盛世古董。
恰逢天下動蕩不安,古玩字畫雖然值錢,但也沒那麼值錢,歸根結底,不過只是些瓶瓶罐罐、水墨丹青而已,換不來衣食住行,都是那些有錢人的消遣罷了。
江連橫很滿意,點點頭說︰“徐少爺還真疼我,三百八十塊錢,兩幅畫,賣虧了吧?”
徐海波昧著良心笑道︰“古董無價,交情無價,日後徐某往來奉天,還請江老板多行方便。不過,有一句話,我得先說在前面,我這三百八十元,不收奉票,只收現洋。江老板別見怪,所有人都是這個賣法。”
同是三百八十元,奉票和現洋的價值,卻堪稱天差地別。
真金白銀,永遠比紙票子靠譜。
不過,江連橫對此早有預料。
人如果淪落到要靠典當生活的地步,眼里肯定只有真金白銀,怎麼會去相信那些起起落落的紙票子呢?
江連橫財大氣粗,根本沒當回事兒,當即大手一揮,呵呵笑道︰“徐少爺放心,這道理我懂。”
說罷,又將秘書方言喚至近前,高聲囑咐道︰“你從櫃上支點錢,去東三省官銀號兌四百塊現洋出來,快去快回,別讓徐少爺久等。”
方言點點頭,拿了櫃上的憑據,正要出門時,卻又听見東家在身後喊道︰
“等下!”江連橫沖義子擺了擺手,“新年,陪你方叔跑一趟,多熟悉熟悉家里的生意!”
海新年不敢怠慢,應聲起身道︰“干爹,那我先走了。”
“去吧!”江連橫悶哼一聲,不再言語,只等著現洋到手。
房門開闔,辦公室內便只剩下了江連橫、徐海波和于掌櫃等人。
按說于掌櫃等人忙完了差事,已經可以走了,可眼見著滿屋宮里傳出來的珍寶,一個個眼楮都有些發直,又听說徐海波有門路,能繼續從張園里淘出東西,便都緊忙著巴結攀交起來。
“徐少爺這趟來奉天,準備待多久啊?”
“來來來,徐少爺,這是鄙人的名帖,我的崇古齋就在城南,有空您過來,咱們大家切磋切磋。”
“徐少爺,您是只想出手,還是也願意交換吶?”
三家掌櫃的爭相邀約,急忙問價,生怕這些文玩字畫流落到別處,以免失之交臂、抱憾終生。
徐海波大老遠趕來奉天,就是為了出手這些古董,自然樂意奉陪,忙不迭地左右應付。
江連橫也沒有阻攔,畢竟這三人要是走了,屋子里便只剩下他和徐海波,彼此大眼瞪小眼,想想也挺尷尬的,于是便索性容他們在這里談生意,自己也跟著湊湊熱鬧……
…………
另一邊,方言在櫃上支好了錢,便帶著海新年離開小西關,叫來洋車趕路,急忙前往官銀號兌換現大洋。
東三省官銀號地處商埠地北市場附近,是奉天乃至整個關外地區規模最大的官辦銀行,早在光緒年間便已成立,資金雄厚,堪稱是奉天金融行業的風向標。
這家銀行權限極大,不僅代理奉天省庫,甚至還有權發行奉票,因此儲戶數量頗多。
海新年跟著方言趕到時,大廳里人滿為患,四周各處都排起了長龍。
大廳中央有一塊石柱,外圍是一圈可供站立書寫的平台,上面貼滿了最新的匯率、兌價、利息之類的各式信息,以供客戶及時查閱。
如同許多鄉下人一樣,海新年從來沒有在銀行存錢的習慣,總覺得不靠譜、怕被騙,錢只有鎖在櫃子里才能心安,才能及時取用。
方言勸他說︰“生意想要做大,那就離不開銀行,這不比以前那些錢莊票號方便多了?”
“錢莊票號更不靠譜!”海新年撇撇嘴說,“反正我也不打算做生意,老老實實干活兒就行了,再讓我算這些東西,我也算不明白!”
“那怎麼行?”方言說,“東家認你當干兒子,以後還得指望你給家里出力呢,就算你不做生意,這些流程上的事兒,你也得熟門熟路才行。”
海新年面露難色︰“可是,這些事兒我真不會呀!”
方言寬慰道︰“慢慢來,其實也沒啥難的,你以後沒事多跟我跑幾趟,就全都學會了。”
說話間,兩人便已排到了櫃台近前。
營業職員是個短發女子,身穿制服套裝,模樣很神氣,不拿正眼瞧人,側身隔著一道鐵柵欄,表情極不耐煩地問︰“辦什麼事?”
方言早已見怪不怪,只顧笑呵呵地說︰“您受累幫我兌點現洋。”
“你不能直接說要兌多少麼,非得我問你?”
“沒有沒有,我想兌四百塊現洋。”
“要兌多少?”女職員猛然轉頭,瞪大了眼楮確認道,“四百塊現洋?”
“對對對,我是小西關縱橫保險公司的,這是支票,您受累看看。”方言仍舊客氣,笑著將支票遞進櫃台。
通常情況下,當營業職員听到大筆數額時,態度都會和緩不少,甚至立刻換成逢迎討好的姿態。
沒想到這次不同,女職員臉上的神情,與其說是驚詫,不如說是狐疑。
她拿起支票,認真核驗片刻,卻抬起頭問︰“你是縱橫保險公司的職員?”
“是啊!”方言笑著說,“以前都是別人過來存取,今天要的比較急,您受累幫我兌一下!”
“你兌這麼多現洋干什麼?”
“干什麼?”
方言撓了撓頭,只覺得有點莫名其妙,卻仍舊耐心解釋道︰“不干什麼呀,就是想買點東西。”
“買什麼東西?”女職員咄咄逼人地問。
“啊?我買……不不不,我老板就是想買點……家用擺設之類的小玩意兒。”
方言知道那些文玩字畫是從宮里傳出來的,未經東家的允許,自然不肯透露實情。
而且,錢是江家的錢,沒听說過取錢還得告知緣由的,也不曉得到底是什麼時候立的新規。
可女職員卻不肯善罷甘休,立馬追問道︰“具體要買什麼東西,得兌四百塊大洋?”
這下,就算是方言再好的脾氣,也忍不住了,當即反問道︰“不是,我老板想要買什麼東西,還得告訴你麼?”
沒想到,女職員頓時沉下臉,將那支票往櫃台上一拍,搖搖頭說︰“那你回去吧,我這兌不了。”
 本章完
文學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