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祥雲冉冉婆羅天,離卻了眾香國遍歷大千,諸世界好一似輕煙過眼,一霎時來到了畢缽岩前,雲外的須彌山色空四現,畢缽岩下覺岸無邊……”
伴隨著“滋啦滋啦”的電流聲響,收音機里緩緩傳來《天女散花》的經典唱詞。
江家雇佣一邊干活兒,一邊听得如痴如醉。
張正東正在客廳里講電話,陽光從窗外斜射進來,照得滿屋暖和透亮。
尋至二樓,戲曲的聲音漸漸微弱。
江雅坐在梳妝台前,任由英子幫她梳頭打扮。
姑娘已經十二歲了,自從去年換了最後一顆乳牙,鵝蛋臉型便確定下來,臉上的稚氣漸漸褪去,模樣出落得愈發標志。
鏡子里,江雅的面容並不嫵媚,眉宇間反倒有些英氣。
相比于其他大家閨秀,她的性子格外爽利,言談舉止頗為痛快,甚至有些潑辣。
用關外的俗語來形容,這姑娘說話辦事,總是透著一股子“脆整”勁兒。
如今,眼瞅著要上中學,竟也知道臭美了。
平日里,隔三差五就偷摸翻看母親的首飾盒,對著鏡子往頭上戴,孤芳自賞,自娛自樂。
英子一邊給她梳頭,一邊笑著問︰“小姐,今天大帥府辦壽宴,听說梅老板都來了,你不去看看熱鬧?”
“我不愛看!”江雅撇撇嘴說,“亂哄哄的,全都是人,有什麼可看的,不就是個二椅子麼!”
“人家那叫藝術,你現在不懂,沒準以後就愛看了。”
“以後我也不愛看,大男人夾著嗓子說話,還翹著蘭花指……咦,我才不稀罕呢!”
英子笑了笑,又有點好奇,便打趣道︰“小姐,那你稀罕什麼樣的男生?”
江雅眼珠一轉,卻說︰“我誰也不稀罕,讓他們稀罕我吧!”
姑娘的回答總是出人意料,逗得英子前仰後合,連忙附和道︰“對對對,咱家小姐這條件,以後可得好好挑挑。”
“哎呀,行了行了,弄完沒有?”江雅有點不耐煩。
“好了!”英子給她扎上小辮兒,箍筋頭繩兒,別好發卡,“你不去看熱鬧,這是要跟你東叔去哪兒呀?”
“隨便逛逛唄!”
江雅從凳子上跳下來,快步走出房門。
因為張大帥辦壽,省城學校放假三天,她早就跟母親商量好了,要去城東看望六爺。
不得不說,六爺除了“榮家門”的手藝精湛,還有一樣天生的能耐,就是會討小孩兒歡心。
當年,江連橫和胡小妍就跟他親近,如今江、胡二人的閨女,竟也同樣親近六爺。
這事兒說來也怪,不就是個糟老頭子麼,腿兒還瘸了,怎麼就能引得江雅時刻惦念呢?
光靠“變戲法”顯然說不通,最關鍵的,還是在于六爺沒有架子,說得損點兒,就是沒正形,舍得下老臉陪孩子玩笑逗樂。
江雅快步穿過走廊,來到書房門口,探頭笑道︰“媽,我走了啊!”
胡小妍正在屋里看賬,今天似乎特別忙,算盤聲片刻不停。
听見姑娘喊她,竟然頭也不抬,只淡淡地應了一句,“早點兒回來。”
江雅正要走時,胡小妍卻又突然叫住她,說︰“跟你東叔說,讓他順道把你二叔叫過來見我。”
“知道啦!”
門口人影一閃,江雅飛奔下樓,卻見東叔正坐在沙發上講電話,便不禁催促道︰“我都準備好了,趕緊走呀!”
張正東連忙捂住話筒,沖佷女擺了擺手,說︰“你先上車等我,我打幾個電話,馬上就過來。”
江雅嘟著嘴,明顯不大樂意,卻也只好听話照做。
張正東見她走遠,才緩緩松開話筒,接著說︰“對,是一件玉雕,紫檀木的底座兒,老猿獻桃,大概有一尺左右,失主叫陳國進,是兵工廠韓總辦的親信,你多留意留意……大哥說好好板正板正,給他長點記性……嫂子那邊我會說,就這樣了。”
…………
李正西掛斷電話,當即翻身下炕,換了件干淨衣裳,站在鏡子前,一邊系上紐扣,一邊低聲吩咐道︰
“我出去一趟,晌午不用等我回來吃飯了。”
谷雨用手托著鼓脹的肚子,頓時緊張起來,忙問︰“家里出事兒了?”
“家里能出什麼事兒!”李正西哼笑兩聲,眼里略顯不屑,“有個空子丟了東西,是韓總辦的人,東哥讓我去小河沿兒找那幾個擺攤兒的問問,看看到底是誰欠收拾!”
谷雨松了口氣,卻還是忍不住小聲提醒︰“你少干點髒活兒,我這還懷著孩子呢,就當是積點德還不行麼?”
“你拉倒吧!我這要算缺德,那幫狗官的兒子,早就沒屁眼兒了!”李正西渾不在意,“再者說,規矩就是規矩,先前三令五申,早就強調了好幾遍,他們也都應下了,現在還敢頂風作案,那就是叫板,活該挨收拾!”
說罷,一挑門簾兒,自顧自地走出房門,來到屋前小院兒。
每逢入冬,西風必定接收小靠扇的來家借住。
眼下新歷三月,天氣還很冷,仍有不少小靠扇的在院子里幫忙劈柴干活兒。
李正西叫住他們,隨即朗聲吩咐道︰“你們幾個去趟小河沿兒,叫癩子和石頭把那些收黑貨的合字點了,讓他們在‘淬香茶社’二樓雅間里等我,我馬上就過去,誰要是不來,以後就別想在奉天做生意了。”
小靠扇的一听這話,立馬丟下手頭上的活計,腳後跟踢著屁股蛋子,沖出院門,一溜煙兒就跑得無影無蹤。
李正西倒是不慌不忙,背過兩只手,慢悠悠地朝小河沿兒趕路。
畢竟,要把那些專門銷贓的合字聚在一起,總得花點時間,干著急也沒什麼用。
等到了小河沿兒“淬香茶社”,進了二樓雅間,被點名的合字早已悉數到場,面前擺一碗茶,在那恭恭敬敬地候著了。
屋內七八個人,坐得很擠,都是線上有名有號的人物。
瞧著幾人,年紀四十多歲,身穿破面爛襖,個頂個的寒酸拮據,其實都在裝窮藏富,只因他們平日里擺攤兒賣貨,手上的東西大多來路不正,或是從土里掏出來的,或是佛爺榮過來的,當然也有打家劫舍的強盜來找他們銷贓。
他們平時擺攤兒,賣的都是鞋墊、臉盆、 面杖之類的東西,明面兒上看不出來異樣。
有客人走過來問價,他們也是愛答不理,牛哄哄的樣子,不拿正眼瞧人,更不指望掙這些小錢兒。
只有線上的過來,亮了綱、報了號、對上了春點,他們才肯收攤兒,領著主顧挪窩看貨。
城里的老柴認得他們,平時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得過且過,並不為難,但卻是看在江連橫的面子,才沒動他們。
如今,江家的李三爺叫他們過來,老哥幾個不明緣由,心里便有些忐忑,臉上的神情就跟上墳似的,也不知道自己到底犯了什麼錯兒,便都紛紛起身相迎。
“三爺,您來了?”眾人連忙陪笑道,“咱還以為您去看熱鬧了呢,快坐快坐!”
李正西也不客氣,拿眼一掃,卻問︰“老哥幾位,最近生意都挺好的?”
“生意?”
眾人面面相覷,緩緩坐下來,似乎有些惶恐。
很快便推舉一位眼角長痣的合字應聲回話︰“三爺,咱最近……他也沒生意啊!”
“沒有?”
“那是有……還是沒有啊?”
“放屁,你他媽問我吶?”李正西拍桌瞪眼,“最近做沒做生意,你們自己心里沒數麼?”
那人立時慌了,急忙左右顧盼,見大家都在茫然搖頭,才敢回話道︰“三爺,最近真沒生意呀!這個月月初,您不是剛通知麼,帥府壽宴期間,誰都不許收貨,咱幾個從那時候開始,就把生意都給停了。”
“再好好想想!”
李正西點了支煙,擺出一副十拿九穩的架勢,故意詐他們,說︰“我可把丑話說在前頭,今天誰要是跟我撒謊撂屁兒,以後就別在奉天干了,我親自送他回家。”
此話一出,那人便不敢再應聲了。
他能確保自己的清白,卻摸不準旁人在背地里有什麼勾當。
然而,大家都跟他一樣,明知自己清清白白,就把疑心都用在了別人身上。
靜了片刻,幾個老合便紛紛舉手,連忙賭咒發誓,爭著搶著說︰
“三爺,別人我不敢肯定,但我這邊您盡管放心,最近幾天,絕對沒有開張做生意。”
“大帥辦壽,黑白兩道都下了通知,我就算吃了熊心豹子膽,也不敢在這個節骨眼兒上給您添堵呀!”
“是是是,誰敢吶,我這兩天壓根就沒出攤兒。”
眼見眾人爭相表態,臉上帶著茫然,不像是在撒謊,李正西的態度便漸漸和緩下來。
“在座的都是老江湖,也都懂得規矩,我倒是相信你們能管住自己,可你們能不能管住手底下的人呢?”
“那肯定……”
話到嘴邊,大家卻又突然咽了回去。
仔細想想,畢竟事關身家性命,話不好說得太滿,于是連忙開口,卻問︰“三爺,有話您就直說吧!誰丟了東西,丟了什麼,幾時丟的,咱老哥幾個讓門里的朋友幫您查查!”
“丟東西的人,名叫陳國進,是兵工廠韓總辦的親信,時間也不長,應該是今兒早上丟的,也有可能是昨天夜里。”
李正西剛說完,眾人便立刻皺起眉頭。
“三爺,這不對呀!”
“怎麼不對?”
“按道上的規矩,他們佛爺榮了東西,都得先在手里捂幾天,等風聲過了,沒什麼麻煩,他們才肯出貨……您這,時間也太短了,按理來說,這貨還轉不到咱們手上吶!”
“按道上的規矩?他要是懂規矩,就不該在這時候下手!按理來說?他要是明事理,就更不該得罪江家!”
李正西當場聲明︰這件案子,要特事特辦,不能以常理推斷。
大家仔細一琢磨,倒也認可了他的想法,緊接著便問︰“三爺,那他丟的到底是什麼東西呀?”
…………
“老猿獻桃?”
觀古堂的于掌櫃一見“江家太保”,小腿肚子都跟著轉筋,听了問話,更是滿臉茫然無措。
趙國硯端坐在茶桌旁,理了理寶藍直裰,抿一口茶,點頭解釋道︰“是一件玉雕,能有這麼大,紫檀木的底座兒,你最近這兩天,有沒有見過?”
觀古堂是家文玩店,總號設在小西關,另有一處分號設在南城地界兒。
平日里收售古董手串兒,也兼帶著金銀玉器、古籍善本、老舊銅錢……
總而言之,凡是好看沒用的東西,于掌櫃全都照收不誤。
但這些都不是他的老本行,于掌櫃最頂尖兒的能耐,其實是做舊仿古,尤以書畫見長,年輕的時候,憑手藝掙了不少錢,現在歲數大了,幾乎退隱江湖,不再做舊蒙騙,轉而開起了文玩商店。
怎麼叫“幾乎”退隱江湖呢?
�砥@犯牟渙順允哼攏 br />
雖說不再干老本行了,但或許是干一行、愛一行的緣故,于掌櫃是真心喜歡文玩,一旦踫見了好東西,甭管來路正不正,他都願意出錢收購。
既然如此,觀古堂在老榮眼里,就漸漸成了一處銷贓窩點,能轉到他手里的貨,都是值錢的玩意兒。
趙國硯對此心知肚明,掛斷東風的電話,便立馬來到這里詢問情況。
于掌櫃也是虧心事干多了,一踫見硬茬兒,心里就先慫了三分,連忙吩咐伙計端茶倒水,旋即坐下來陪笑。
“趙大爺,我最近的確收了件玉器,但那是月初的事兒了,而且也不是什麼‘老猿獻桃’,而是一座玉面金佛,現在就擱後堂供著呢,您要想看,我這就帶您過去,反正肯定不是您說的‘老猿獻桃’,您可得明鑒吶!”
趙國硯點了點頭,語調相當客氣。
“于掌櫃,您是老前輩,懂規矩、明事理。咱都認識這麼多年了,要說您敢頂風作案,我其實也不大相信。”
“承讓,承讓。我這人平時就好琢磨,別的不敢說,最起碼的眼力見還是有的。”
“嗯,這我也能看得出來,不過……”趙國硯忽然低聲沉吟,“您畢竟是收‘尖貨’的行家,能來觀古堂出貨的佛爺,也絕不是那些小蟊賊,您跟他們混得熟,那玉雕是個大物件兒,能偷的人不多,敢偷的人也不多,所以我想來您這打听打听,您覺得這事兒會是誰干的呢?”
“哎呀,要說以前,能榮這麼大個物件兒的人,我腦子里第一個想到的,那就是關六爺,可是現在就有點難說了,畢竟省城里的人越來越多,我現在做生意,只看老主顧,至少也得有熟人介紹才行。”
趙國硯略感意外,緊接著又有些唏噓感慨。
六爺退隱江湖十幾年,眼下也就只有這些同輩中人,還能記著他的名號了。
“退出去的就算了,”趙國硯擺了擺手,“您再幫我好好想想,最近這段時間,哪個大賊手頭吃緊,著急開張做生意?”
“嘶,這個麼……”
于掌櫃尋思半晌兒,到底不願得罪江家,于是便支支吾吾地開口道︰“我听說,只是听說啊,城西的‘大旗桿子’最近好像過得挺緊巴!”
 本章完
文學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