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晚,大家玩兒得盡興,所有人都很開心。
猜完燈謎,江雅又嚷著去看雜耍。
莊書寧本不願與眾人同游,但礙于許如清在場,不好推辭,便到底還是勉強跟了過去。
好在,江雅生性活潑,伶牙俐齒,常常逗得大家前仰後合,歡笑多了,相處自然融洽。
莊書寧漸漸放松下來,心里的隔閡得以消解,彼此雖說不至于親密無間,卻也變得不再陌生。
夜市喧囂,花燈錦簇,眾人流連忘返,走累了,就在小吃攤說說笑笑,閑話省城內外的奇聞軼事。
未幾,奉天商會籌辦的煙花表演開始了。
人潮忽然涌動起來,無數笑臉同時仰望夜空,一顆顆禮花彈沖天直上,綻出奼紫嫣紅,引來一陣陣歡呼喝彩。
中秋佳節的熱鬧氣氛,也隨之逐步推向頂點。
煙花燃放了幾分鐘。
當最後一株花火寂滅以後,大家忽然靜下來,漸漸如夢初醒,終于意識到煙花已經燃盡,繼而掀起最熱烈的歡呼。
緊接著,硝煙粉塵簌簌墜落。
人潮退去,簡直一哄而散。
花燈一盞盞熄滅,一晃神的功夫,整條大街便已重歸沉寂,徒留月照奉天。
許久過後,忽有陰風襲來,卷起遍地狼藉,似是證明方才的繁華盛景真實不虛,卻又將場內的所有痕跡橫掃殆盡……
……
……
奉天城北,江家大宅。
兩個鐘頭以前,厚重的鐵門徐徐敞開,伴隨著一陣引擎轟鳴,黑色汽車緩緩駛入宅院。
江連橫渾身酒氣,狀態微醺,慢悠悠地鑽出車廂,剛抬頭望了一眼大宅,眉心處便立時一緊。
整棟大宅黑 的,唯獨二樓書房的帷幔里透出一線燈影微茫。
院內靜得出奇,除了門外保鏢的低聲交談,周圍便只有秋蟲尚在聒噪。
江連橫不禁嘟囔幾句,旋即邁步走進大宅。
屋里的兩個幫佣正在打盹兒,听見動靜,猛然驚醒,連忙跑去玄關迎接。
“人都哪去了?”江連橫脫下外套,遞給幫佣。
“回老爺的話,宋媽和英姐去逛燈會了,其他人還沒回來。”
“夫人呢?”
幫佣側身指向樓梯,輕聲細語道︰“夫人正在書房歇著呢!”
江連橫隱隱有些不快,當即冷哼一聲,徑直邁上樓梯,來到書房門口。
輕輕推開房門,卻見胡小妍獨自坐在窗邊,不聲不響,百無聊賴。
今晚,她倒是沒在查賬,可整棟大宅人去樓空,只留她一人獨守,看起來總歸是有點寂寞。
直到听見腳步聲傳來,她才稍稍一振,轉頭看向門口,淺笑著問︰“回來了?”
“他們人呢?”江連橫走到茶桌旁,坐下來問,“全都跑去逛燈會了?”
胡小妍點點頭,說︰“反正家里也沒事兒,我就給宋媽和英子放了半天假,讓她們也去熱鬧熱鬧。”
“北風也沒回來?”
“他帶新年出城了,說是要帶那小子去城郊打靶。”
“國硯和小姑呢?”
“忙唄,今兒城里開夜市,正是忙生意的時候,小姑哪能脫得開身,國硯也得帶人去看場子呀!”
“那南風和西風呢?”
“唉,你就別問了,都在各處場子里忙著呢!”胡小妍不禁好奇,“咋了,你找他們有事兒?”
江連橫搖了搖頭,眼里卻已顯出慍色,解開襯衫領口的兩顆扣子,沉聲責備道︰“怎麼也沒留下個人來陪你?”
胡小妍倒是不介意,只淡淡地說︰“陪我干啥,就在這屋里干坐著?”
“這不是過節麼!”
“還沒到正日子呢,算了,別因為我掃了大家的興致,而且這都多少年了,我早就已經習慣了。”
江連橫沒說話,下巴一收,眼神直了片刻,突然打了個酒嗝兒。
胡小妍頓時皺起眉頭,忙用手在面前扇了兩下,問︰“嗆死人了,你今晚喝了多少?”
江連橫把嘴一撇,自己倒了杯茶,邊喝邊說︰“你管我喝了多少,你就瞅咱這狀態,像喝多了麼?”
這話倒不是逞能。
江連橫的確很有些酒量,但更重要的是,常在刀頭上混的人,又豈會輕易在外痛飲買醉?
人心險惡,賴酒雖然小氣,但卻是出入江湖的必修課。
江連橫已經很多年不曾在外醉過了。
以前可以,那是因為就算天塌下來,自有叔父輩幫他扛著;現在不行,他早已是家里的頂天梁,必須時刻保持清醒。
胡小妍勸道︰“那也還是少喝點吧,畢竟傷身,你也不算年輕了。”
“怎麼就不算年輕了?”江連橫撇嘴道,“我今年才三十三,正是如日中天的時候,還沒到老登的時候吶!”
“你都已經三十三了!”
“廢話,敢情你連我多大都不知道,你這媳婦兒咋當的?”
“當然知道,我就是有點感慨!”胡小妍虛望窗外的夜色,喃喃自語道,“多快呀,這一晃兒,都已經二十年了。”
江連橫難得正經一回,沉吟片刻,點點頭說︰“是挺快的,二十年,不短了,人這輩子能有幾個二十年?”
然而,正經不過三秒,緊接著又說︰“不過,這不算啥,今兒晚上就讓你見識見識,什麼叫硬邦邦的壯小伙兒!”
“少來!”胡小妍立刻捏住鼻子,“一身酒味兒,我擱這都聞著了,你趕緊禍害別人去吧!”
“ ,當年你埋汰吧啦的,我都沒嫌棄,你現在還嫌起我了?”
正說著,江連橫就毛手毛腳地摸了過去,唬得胡小妍連忙推搡道︰“起開,待會兒閨女他們就回來了!”
“那就先墊巴墊巴!”江連橫來了興致,不依不饒,一把叨住胡小妍的雙腕,俯身壞笑道,“嘖,咱都老夫老妻了,你害什麼臊呀,非得跟我倆整情調,別動,香一個,就香一個!”
胡小妍半笑半嗔,忽然身子一軟,到底還是從了。
江連橫終于得逞,又重新坐下來,笑呵呵地問︰“咋樣,也挺解渴吧?”
未曾想,只稍稍鬧了兩下,胡小妍的額角便已滲出虛汗,就連氣息也變得愈發沉重。
江連橫見狀,忙就收起笑容,微微欠身道︰“你咋這麼虛了?”
胡小妍一邊揉著手腕,一邊搖了搖頭,說︰“沒什麼,這兩天沒睡好。”
“請大夫了麼?”
“過完節再說吧,平時也沒啥,就是有點頭疼。”
“你別耽誤了!”江連橫點了支煙,轉頭的功夫,忽然瞥見書房角落里堆著不少禮盒,“這些是線上送來的孝敬?”
胡小妍點點頭,應聲說︰“估計明後兩天還有。”
“這都送的什麼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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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連橫起身走過去,隨手拿起兩只沉甸甸的長條禮盒,拆開一看,里面卻是兩瓶洋酒。
酒瓶是墨綠色的,瓶口縴細,底部飽滿,以流線型過度,形狀近似水滴,用紙緊密包裹起來,盒子里還有一張小卡片,上面寫著︰法蘭西香片。
“那酒是遼南佟三兒托人送來的,听說洋人水手開船之前,總愛在碼頭上開這種酒慶祝。”胡小妍推著輪椅湊過來。
江連橫眯眼笑道︰“他就愛整這些洋玩意兒!”
放下兩瓶香片酒,目光忽又落在一塊髒兮兮的布包上。
“這是誰送的,咋這麼寒磣?”江連橫一邊問,一邊俯身拆開破布包。
沒想到,外表看似寒酸,里面裝的竟是整整四只鹿茸。
不是切成薄片的干鹿茸,而是剛剛鋸下不久的鮮鹿茸,根部還帶著血絲兒,摸上去毛茸茸的,似有脈搏仍在跳動。
江連橫倍感意外,忙說︰“這是大補的好東西啊,怎麼就用塊破布包著,也不怕發霉糟踐了?”
鹿茸的確是大補的猛藥,壯元陽,補氣血,益精髓,強筋骨,如此珍貴的東西,竟像破爛似的隨意包裹,左思右想,大概也只有李正才能干得出來。
胡小妍點點頭說︰“是他托人送來的。”
“正好給你補補!”江連橫說,“這東西得趕緊切了風干,別再捂臭了,給我留一個泡酒喝!”
說著,又伸手去拿另一只禮盒。
這禮盒倒是格外精美,紙殼上還用金漆描著細密的祥雲圖案,可是中看不中用,里面裝的不過是幾塊月餅。
江連橫沒太在意,隨後丟到一旁。
胡小妍卻說︰“別扔呀,這是人家顧川好心送過來的呢!”
“誰?”江連橫愣了一下,“顧川?”
這名字已經頗有些陌生了,以至于反復念叨幾遍,腦海里仍舊一無所獲。
胡小妍提醒道︰“我也沒見過這個人,但是听小姑說過,他以前在旅大幫你辦過事兒,榮五爺的事兒,你忘了?”
江連橫恍然大悟,忙說︰“噢,想起來了,想起來了,是那個小顧麼!”
顧川原本是薛應清的手下。
當年,“雪里紅”帶領團伙在遼南做局行騙時,他就是其中一員。
後來,江連橫只身前往旅大,誤打誤撞,連旗薛應清,刺殺榮五爺,顧川幫忙踩點,曾經出過大力。
可惜當時情況凶險,顧川身中三槍,兩槍打在腿上,一槍貫穿腮幫子,僥幸苟活下來,原本挺帥個年輕人,心氣兒因此頹了,雖說不算退隱江湖,但這些年來,也始終默默無聞,只管低調過活。
最後一次用他,還是強迫韓策去達里尼刺殺宮田龍二的時候,由他負責暗中監視。
從那以後,六七年了,江連橫從未再想起過他。
不過,顧川既然替江家賣過命,自然不算白忙,每年的吃穿用度,不僅有江家包圓兒兜底,還有薛應清分紅匯錢,總歸是沒拜錯東家,日子過得倒也還算滋潤。
“他怎麼突然想起來送我禮了?”江連橫問。
胡小妍卻說︰“人家每年都給你送月餅,只是你不知道而已。”
江連橫回到茶桌旁坐下來,問心無愧道︰“�砥@沂值紫履敲炊噯耍 植輝詵釤歟 夷哪芄說霉 矗克 衷讜趺囪 俊 br />
“好像是在旅大那邊做小買賣了,具體我也不知道。”胡小妍說,“這月餅是小姑送來的,她說顧川前兩天來奉天了,但是怕你太忙,就沒敢過來打擾,還讓小姑幫忙帶話,讓你多擔待呢。”
江連橫自然沒有挑理,就算顧川來找他,他也的確沒時間奉陪。
“那兄弟人不錯,可惜後來破相了。”
“這種弟兄可難得,你心里記著點,別哪天人家來看你,你都叫不出人家的名兒,傳出去不好听。”
江連橫沉吟道︰“我記得他當年在旅大養傷,還說替我盯著宗社黨的動向,這都已經六七年了,沒啥事兒就回來吧,等到了奉天,我給他找個閑差不就完了?”
“那還用你找?”胡小妍說,“小姑大概早就有安排了,顧川沒回來,估計是已經在那邊成家了,反正他也沒法效力了,以後想去哪就去哪吧!”
“要我說,他就是太敏感了!你看我二叔,半拉臉都讓熊瞎子給舔沒了,也不耽誤他滿大街亂晃悠啊!常在線上跑的,誰身上還沒點兒傷啊?”
“對了——”
胡小妍忽然想起什麼,忙推著輪椅回到桌案前,一邊拉開抽屜,一邊念叨著說︰“你一提養傷,我才想起來,前幾天你不在家,溫廷閣往奉天發電報了。”
“是麼,他的傷也快養好了吧?”江連橫問,“這都已經快一年了,還能走道麼?”
胡小妍翻出譯好的電文,遞過去說︰“看他的說法,應該是能走了,說是準備這兩天回來呢!”
江連橫並無過多驚喜,溫廷閣是個佛爺,腰桿兒上中了槍,日後就算能走,也已多半是個廢人,手藝鐵定是沒了,但仗著江家的勢力,回到奉天以後,倒是仍有資格繼續做榮家門的瓢把子。
畢竟,要當賊頭子,關鍵在于官面兒上的人脈,以及是否有門路安全銷贓,至于手藝硬不硬,卻只在其次。
接過譯好的電文,展開一看,信件寫得極其簡單,都是白話︰
「東家︰我傷已愈,近日準備回奉交差,路途遙遠,頻繁倒車,歸期未定,不必接站。
「近來中秋佳節,本不應掃興,怎奈心中實有掛念︰不知雁聲墳塋如何,待我歸奉之日,必定灑掃追悼。
「滬上諸事繁多,信中難以詳盡,以期當面再談。
「即頌秋安,溫廷閣。」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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