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晌光景,江宅門前緩緩駛來一輛軍用汽車。
袁新法見狀,知道是北風回來了,哪敢怠慢,當即敞開宅院大門,招呼弟兄回屋通報。
趙正北竟日往返于各個軍署衙門,登記報備、領取津貼、申請入學,諸多瑣碎纏身,白忙了半天,結果一事無成,最後只得了一句“回去等通知”作罷,心情難免有些煩悶,直到臨近江宅,整個人才暢快了不少——畢竟是回家了。
司機開門,林之棟攙扶北風下車,稍停片刻,說笑話別。
這時候,南風和西風也從宅院里迎出來,連忙上前搭手幫忙。
一見還有其他軍官在場,王正南便謝道︰“林長官,辛苦了,進屋坐會兒再回去吧?”
說著,又敲了敲車窗,沖駕駛座上連聲招呼︰“這位軍爺,家里備了酒菜,吃飽了再走,著什麼急呀!”
司機擺了擺手,並未應邀下車。
“這位就是二哥吧?”林之棟解釋道,“不用麻煩了,正北有假期,咱們可沒有,還得抓緊回營里報到呢!”
“來得及,來得及。”
李正西也跟著挽留幾句,無奈對方執意要走,便不好再勸。
反倒是南風心思活泛,見留不住對方,又緊忙上前去套近乎,問︰“林長官這麼忙,在大營里也是管事兒的吧?”
“他?”趙正北搶話打趣道,“他就是個扛沙袋的,能管什麼事兒?”
林之棟笑罵兩句,回身沖南風說︰“不管什麼,就是個工兵連的連長而已。”
“噢,那是搞工程的呀!”王正南忽然想起什麼,急著又問,“對了,我听說東大營最近要翻修擴建,這種工程,肯定是由你們軍方來辦,就是不知道沙石物料這些東西,準備經誰的手采購啊?”
林之棟一愕,看了看北風,略顯慚愧道︰“二哥太高看我了,這種級別的工程,我一個工兵連長上哪知道去?”
“也是……”
王正南不死心,繼續追問︰“那像這種事兒,一般都得找誰打听?最近軍界變動太大,都快把我給整懵了!”
李正西听得直皺眉,忙說︰“二哥,你干啥呢?這不是讓林長官為難麼?”
“凡事就得勤打听,問問而已,這又不犯啥忌諱!”王正南只覺得西風不懂商機,轉瞬即逝的東西,自然要爭分奪秒。
林之棟順勢笑道︰“對對對,沒啥為難的,就是我級別太低,確實不知道這事兒誰來做主。”
說著,當即後退兩步,朝三人擺了擺手,又笑︰“兩位別再送了,正北,我先回去了!”
王正南立馬上前拽開車門,恭恭敬敬地把林之棟送上車,旋即伸手入懷,摸出一方名帖,笑呵呵地遞過去,說︰“林長官,朋友不嫌多,這名帖你收著,抽空幫忙打听打听這期工程,多的我也不說,肯定不能讓你白忙活。”
緊接著,又摸出一方名帖遞給司機,萬千奉承,毫不吝惜。
林之棟不好推辭,終于收下名帖,沖北風尷尬地笑了笑,旋即揮手道別。
軍車在巷口轉了個彎兒,王正南才轉身招呼西風回屋。
趙正北說︰“二哥,這種級別的工程,你問小胖沒用,他回營里也問不出來。”
王正南卻道︰“我本來也沒指望他能問出來,這就是個由頭,先搭線混個臉熟。今年栽樹,明年乘涼。你不能等到用著人家的時候,現去攀交,那時候就晚了。”
“ ——”
趙正北拍了拍西風,笑道︰“你看咱二哥,現在說話一套一套的,不愧是個生意人吶!”
“你二哥已經掉錢眼兒里了,現在看啥都是生意。”李正西拽著北風打趣道,“趕緊離他遠點兒,當心別讓他給拐了。”
“誰掉錢眼兒里了?”王正南辯駁道,“那是摳門兒吝嗇鬼,咱可不那樣,守財奴沒一個長久的,該花就得花,越花才越有。花出去的是人情世故,換回來的是真金白銀。這年頭,你不給人點實在好處,誰搭理你呀?你們兩個愣貨,啥也不懂!”
李正西無話可說。
事實就是,有錢走遍天下,沒錢寸步難行。
無論再怎麼看不上,也不得不承認︰人生在世,頂要緊的頭等大事,就是掙錢。
只不過,有些人天生精通此道,有些人難為五斗米折腰。
見西風消停了,王正南轉而又問︰“小北,營里的事兒,處理得怎麼樣了?”
“�砥@ 崍耍 閉哉 輩荒頭車潰 懊 盍舜蟀 歟 芄慘裁話斐杉訃 露 br />
王正南似乎早有預料,便說︰“你看,到了這種出實缺的啃節兒上,還是得靠錢來打點關系,回屋跟大哥大嫂商量吧!”
…………
三人走入大宅,剛進門,宋媽等人就立刻替四爺換上便裝。
過了玄關,拐進客廳一看,大哥大嫂,江雅承業,東風花姐,谷雨程芳,還有“家中寶”許如清,一大家子全都到齊了,擎等著北風回來。
趙正北逐次問安,落座以後,七嘴八舌,彼此噓寒問暖,自是句句關心。
四風口和花姐難得齊聚,當然少不了置辦一桌酒席。
說是因為臨近中秋,所以先備一頓便飯,待到佳節再開大宴,可上桌一看,雞鴨魚肉照例全有,也沒看出有多簡便。
趕上高興,北風也顧不得大傷初愈,仗著身板兒年輕,愣就陪眾兄長喝了一杯。
吃了幾口菜,胡小妍便問︰“小北,今天去衙署里辦事兒,還順利麼?”
趙正北搖搖頭說︰“就登記了一下,順便領了負傷的津貼,剩下的事兒全沒辦成,申請入學重修也沒結果,說是讓我回家等通知。”
“那要等多久?”
“沒說,反正該是我的實缺,怎麼也跑不了,再看情況吧!”
原來,趙正北要回講武堂重修的申請被駁回了。
按“整軍經武”的最新要求,各級軍官需由所在師旅推舉派送,才能去講武堂入學進修;也即是說,趙正北需要先撈到實缺,才能入學,畢業以後,才能正式歸隊帶兵,其間的步驟一環套一環,不得省免。
“實缺怎麼能干等著呢?”胡小妍听了,立馬急道,“你現在負傷休假,正應該去講武堂重修,要是晚了,恐怕最後什麼都撈不著!”
說著,就將目光轉向江連橫。
江連橫當然明白小妍的意思,就問北風︰“那也就是說,你其他條件全都滿足?”
趙正北點了點頭︰“我現在也算老兵了,軍功、級別、資歷都夠,但現在就讓等通知,我也沒別的辦法。”
“那行,這事兒你就不用操心了!”江連橫頓時有了底氣,“眼瞅著就快中秋了,反正各衙門口兒都得送禮,到時候我去幫你問問,下期開學以前,肯定有你的名額就是了!”
王正南笑道︰“小北,看見沒有,這種時候就是得花錢辦事兒!”
趙正北倒是無所謂。
他比在座所有人都更清楚戰爭的真相,身經那番慘烈過後,他早已不在乎是否還有機會親自領兵,只覺得能從沙場全身而退,已是莫大的幸運。
但他听從大嫂的安排,回家第一件事,就是將負傷所領的津貼悉數交給大嫂,以報再生之恩。
如果掌握實權能給江家帶來好處,刀山火海,絕無二話。
想當年,胡小妍曾說過,北風也是江家的靠山。
如今看來,她所設想的願景,似乎也正漸漸清晰起來。
想著,胡小妍不禁叮囑道︰“小北,以後再有什麼任務,可別再那麼莽撞了。”
大家也都跟著勸說。
北風點頭答應,說得好好的,可誰都知道,他骨子里帶著血性,真到了那時節,恐怕還是寧折不彎的做派。
酒過三巡,菜過五味。
許如清歲數大了,坐不住,又見江雅不消停,便早早起身領著兩個孩子上樓去玩兒,留幾人繼續吃酒。
不多時,王正南忽又提議道︰“哥,中秋給衙門上貢的時候,想著打听打听東大營的工程吧?”
“怎麼,有賺頭兒?”江連橫問。
“那肯定有啊!”王正南忙說,“軍方的工程,油水最大,雖然咱沒資格插手,但要是能想辦法經手沙石物料,不用弄虛摻假,把價格報高點,跟管事兒的分了溢價,不僅有的賺,還能維系跟軍爺的關系,一舉兩得。”
江連橫有點心動。
胡小妍也跟著問︰“南風,你有門路?”
“嫂子,我現在缺的就是門路,不知道該找誰問這事兒!”王正南說,“其他的事兒,像什麼原料、場地、貨運,這些全都已經有著落了,我前段時間認識個洋人,他說他能搞來西洋機器,咱們要是能抓住這次機會,辦個砂石廠,穩賺不賠。”
“什麼機會?”李正西皺了皺眉。
胡小妍立刻听懂了,便說︰“最近城里興辦各式各樣的工廠,洋人的,華人的,華洋合辦的,都需要沙石物料。而且,工廠越多,來務工的就越多,來了就可能留下,留下就需要房子,再加上最近北市場批地開埠……奉天可能還要擴建。”
“全是商機,這時候不搶,以後就來不及了。”王正南心急火燎,“當然了,家里最好能直接包兩座山,自產自銷,這樣利潤更大,要是包不下來的話……那恐怕就得使點手段了……”
“這是個好機會,應該要把握住。”胡小妍頻頻點頭,低聲吩咐道,“南風,生意上的事兒,你先操辦著,官面上有關節打不通的,來家里找我商量,線上有人不讓路的,去公司跟你哥說,事情要是辦妥了,到時候給你留個干股。”
不等王正南開口,媳婦兒程芳卻先起身舉杯,笑著說︰“謝謝嫂子,南風一定把事兒辦好!”
話音剛落,谷雨便坐不住了,忙沖西風使眼色,緊跟著說︰“嫂子,你讓二哥把西風帶上吧,也讓他忙點正事兒。”
“行啊!”王正南立馬搭腔,“弟妹,西風要是沒事兒,就跟我去走動走動,以前我就老勸他跟我去,讓他學幾句洋文,他還不听,這回你讓他……”
還沒說完,眉頭突然皺了一下。
南風下意識瞥向自家媳婦兒,卻見程芳笑呵呵地說︰
“弟妹說的是,也應該讓西風做點生意了,不過他這脾氣得改改,生意場上講究賠笑臉,我也早就有心讓你二哥帶帶西風了,但做買賣還是得循序漸進,慢慢來,慢慢學,誰也不能一口吃個胖子。你二哥也是磕磕絆絆,才勉強搭上了這些關系。
“要辦砂石廠,牽扯的頭緒太多,西風上來就經手這麼大的差事,怕他辦不周到,我家倒沒什麼,大不了重新再談,可就怕延誤了時機,耽誤了大哥大嫂的生意。這樣吧,不如先讓你二哥帶他從小買賣做起,畢竟都是自家兄弟,也該拉他一把。”
谷雨一愣,听出了二嫂的心思,到底是不想再拆一筆干股,只好悶悶的不再說話。
這也難怪,南風忙前忙後,已經張羅得差不多了,程芳豈容旁人進來橫插一腳。
兩位弟妹暗暗斗法,江連橫雖然听得出來,但他這個當大哥的,還真不好說些什麼。
便在此時,胡小妍的神情明顯掠過一絲不快,原本舉起的酒杯,竟又忽地落下,改換起當家主母的架勢,卻道︰
“江家的生意,從來不是光靠嘴就能談出來的,左手糖,右手刀,缺一不可。每次新開生意,誰出過多少力,我心里都有數,覺得我處事不公的,可以隨時找我來談,但是這生意還沒落地,用的著誰,用不著誰,都還兩說,誰也別太心急了。”
一听這話,兩個弟妹便不再言語,怕了。
南風和西風互相交換眼神,同時搖了搖頭,似乎都對自家媳婦兒有些不滿,不是因為她們說了什麼,而是說的不是時候。
谷雨和程芳也並不了解,四風口和江胡二人的情義有多深重。
東風和北風置身事外,一個安于現狀,不爭不搶;一個出離家事,別有前程;除了感覺有點尷尬,也不知該說什麼是好。
“吃飯,吃飯。”
江連橫動了動筷子,氣氛才算漸漸活絡起來。
待到弦月初升,酒席將將結束,宋媽給大伙兒上茶淨口,眾人緊接著又去客廳歇了一會兒。
胡小妍忽然問︰“西風,你手下的人有啥說法麼?”
“嗯?”李正西一時愣住,“嫂子,什麼說法?”
“家里最近調整了一下,你的堂口受了點影響,應該有不少怨言吧?”胡小妍靜靜地問。
李正西下意識去看谷雨,見谷雨滿臉無辜,便支支吾吾地回道︰“還行……我已經跟他們解釋過了。”
沒曾想,胡小妍卻說︰“畢竟是切膚之痛,心里有點怨言,我也是能理解的,但凡事都得講究個度,過了,那就不是抱怨了,你得把持著點。”
“是,我知道了。”李正西誠惶誠恐,不知大嫂听說過什麼,更不敢去妄加揣測。
胡小妍挪動著輪椅,說︰“行了,時候也不早了,我有點累,都早點回去睡覺吧!”
南風和西風知道是自家媳婦兒惹出的緣故,不敢久留,連忙應下一聲,起身離開大宅。
不料,正走到院門口時,張正東突然從院子里追出來,不叫西風,單叫南風留步。
王正南有點意外,停步轉身,困惑地問︰“東哥,有啥事兒麼?”
張正東從懷里掏出幾張奉票,遞給南風,說︰“那個……你認識的洋人多,能不能幫我買個東西?”
“�砥@閎鄙毒橢彼顛攏 垢 儀 繕叮俊蓖跽 狹 ν僕選 br />
張正東堅持給錢,並解釋說︰“我是要給倆孩子買東西,你不收錢,那不成你送的了麼!”
“倆孩子?你到底要買啥呀?”
“呃……洋人他們,是不是有一種鞋,跑步穿的,什麼底兒之類的,我不太明白。”
王正南皺眉尋思片刻,試探著問︰“你說的是不是康沃斯(Converse)呀?橡膠底兒的帆布鞋?”
“我又不懂洋文,听別人說的,什麼洋人的運動員穿的球鞋?”張正東說,“江雅下周要參加運動會,你能不能抓緊幫我弄兩雙?”
“哎呀,還得是她東叔有心!”王正南眯眼笑道,“你還挺時髦,那可是緊俏貨,你放心,包我身上了,不就是下周之前麼,我保證讓咱大佷女兒風風光光地去參加學校里的運動會!”
 本章完
文學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