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下午,江連橫返回奉天。
站前廣場依然熱鬧,旅客行色匆匆,南北兩側各停了一溜洋車等活兒,遠處時不時傳來一陣陣巨響。
李正西帶著家里的司機,早早趕來接應,一見江連橫出站,便趕忙迎上去問候︰“哥,回來了?”
江連橫見是西風,稍稍有點意外,便問︰“你怎麼來了,北風的傷好了麼?”
“快了。”李正西解釋道,“這都一個來月了,大夫說傷口愈合不錯,再觀察觀察,過幾天就能出院了,但是還得在家靜養一段時間。”
江連橫點點頭,抬手把行李遞給西風,又問︰“家里最近怎麼樣,都挺好的吧?”
“還行。”
“好就是好,不好就是不好,‘還行’是什麼意思?”江連橫稍顯不滿。
李正西不敢隱瞞,立馬將家里最近辦的兩件髒活兒簡略復述了一遍,“總之,就是有兩個外地來的把頭兒賽臉,沒什麼大不了的,東哥已經派人清了。”
聞听此言,江連橫不禁停下腳步,印堂微微隆起。
倒不是苛責手下辦事不力,而是心里忽然生出些許疑慮——先有老莽劫貨,後有外幫叫板——真就只是巧合麼?
江家開山立櫃以來,遠的不敢說,僅就奉天而言,已經很多年沒人再敢挑釁了,何以漸漸有所動搖?
難不成,這幾年光顧著洗白,忘了齜牙,以至于有些後來者誤以為,江家今天的江湖地位,全是靠巴結官府換來的賞賜?
李正西放好行李,拽開車門,擺擺手道︰“哥,這地方說話也不方便,先上車吧!”
江連橫點點頭,正要俯身鑽進車廂時,遠處卻又突然傳來一聲巨響。
動靜本身並不大,但在站前廣場的擴音效果下,便顯得格外刺耳,是金屬管道彼此踫撞的聲音。
江連橫應聲回頭,卻見車站後方煙塵朦朧,幾座煙囪高高聳立,角落里似乎還有密匝匝的鋼筋叢,以及堆積如山的磚石、沙土、水泥,再要細看時,南鐵車站大樓卻擋住了視線。
“鐵西區的項目已經開工了?”江連橫不禁驚嘆,“小鬼子辦事兒夠快的啊!”
“能不快麼!”李正西指向車站後方的角落,“哥,你看那邊運物料的車,一趟接著一趟,從早到晚,一刻都不帶停的,說是什麼華洋合辦,感覺大頭還是在他們手里!我估計,等這些工廠全都蓋起來以後,指不定還得招多少勞工呢!”
“人多不好管吶!”
“那沒辦法,省府發了公文,報紙上也天天登新聞,說什麼要大辦工廠,整軍經武,保境安民,橫豎就那幾句話。”
“你還看報紙?”江連橫難以置信。
李正西慚愧地笑了笑︰“我听二哥說的,他好打听這些。”
“待會兒把你二哥叫家里來。”江連橫埋頭鑽進車廂,“還有薛掌櫃,都叫來,晚飯之前到位。”
李正西應了一聲,坐在副駕駛上,沖司機說︰“開車!”
話音剛落,發動機一陣轟鳴,汽車沿著浪速通緩緩行駛,橫穿南鐵附屬地,朝著奉天城東徐徐前進。
浪速大街上,雖然也有不少華人開的商店,但大體而言,整條街仍舊是濃厚的東洋風情。
途中經過一處圓形轉盤,轉盤圓心矗立著“戰勝”沙俄的封功紀念碑,西北方向則是華人止步的奉天神社。
道路兩旁,隨處可見身穿碎花和服、手撐紙傘的東洋貴婦;神情古板、衣衫破舊的大陸浪人;以及一身黑色校服、個頭矮小的東洋少年;店鋪的門板上,也盡是平假名或和制漢字,多半寫著自家姓氏,川口、水野、吉良……
“慢點開!”
窗外的街景一閃而過,江連橫突然坐直了身子,皺著眉頭指向街角的一家雜貨店,“這家原先不是華人的鋪面麼?”
司機有些困惑,輕輕點了一腳剎車,將速度放緩下來。
江連橫追問道︰“西風,我以前常在這家買煙,收集煙盒里的畫片兒,你還有沒有印象?”
“有印象,但是……”李正西望向窗外,喃喃自語道,“應該早就被人盤下來了吧,我記得換成小鬼子已經有段時間了,也可能是最近才換的,�砥@ 濫兀扛紓 鬩 蜓蹋俊 br />
“不買,就是剛才掃過去一眼,多少有點意外。”
“哥,你到前面再看,最近這片新開了不少東洋場子呢!”
果然,汽車繼續行駛了一段距離後,大街兩側陸續出現了不少新開張的東洋店鋪。
盡管都不是什麼大生意,但整體上卻呈現出一派欣欣向榮的熱鬧氣息。
見此情形,江連橫的眉頭越皺越深,“我才剛走一個來月,怎麼整得好像我有大半年沒回來了似的,不至于這麼快吧?”
“我也不太清楚。”李正西搖了搖頭,“哥,這地方也不歸咱們管,不然待會兒我二哥回去以後,你問問他?”
正說著,道路前方忽然傳來一陣鼓樂聲響,間或夾雜著人群吵鬧。
司機只好又輕輕點了一腳剎車,緩下速度。
循聲望去,卻見街心上人滿為患,男女老少群聚其中,自然多以東洋人為主,將整條道路堵得水泄不通。
“這又是整哪出啊!”司機不耐煩地按了兩下喇叭。
不料,他的舉動立刻引起了圍觀看客的不滿,當即就有兩個身穿武士直裰的東洋浪人走到車前,抬手指著擋風玻璃,嘰里呱啦地說了一通,最後一揮手,不走了,直愣愣地堵在車身前頭。
“怎麼回事兒?”江連橫挪到後座正中,順著擋風玻璃向外張望。
司機半蒙半猜地說︰“東家,前頭好像有什麼活動,過不去了,讓咱換條路走。”
話猶未已,李正西便已推開車門,“哥,你坐著,我下去看看。”
“西風!”江連橫叫住他,“如果確實封道了,不是針對咱們的話,別起沖突,犯不上!”
沒辦法,租界是“國中之國”,就連軍閥混戰的時候,炮彈的殘片都不被允許落進附屬地,光天化日之下,即便是江家,也只能避其鋒芒。
無奈,國力凋敝,百姓受辱。
李正西剛一下車,兩個東洋浪人便立馬走過來,橫起武士刀,沖著西風推推搡搡,嘴里自然不住地恫嚇威脅。
江連橫看在眼里,臉色愈發陰沉。
好在,李正西還算克制,只用胸脯頂著刀鞘,雖然沒有動手還擊,但也不曾後退半步。
僵持片刻,兩個東洋浪人火了,突然抽出半截刀身,大罵了幾聲“八嘎呀路”,引得旁人紛紛側目。
然而,愛叫喚的狗,往往不咬人。
這幫混跡街頭的大陸浪人,在本國多半都是破落戶,本就一文不名,才來滿洲闖蕩。
眼下,奉張集團和東洋高層互相利用,都不想再次激起民間的排日情緒,所以他們這幫浪人武士也憚于當街殺人,只是做做樣子罷了,有些骨頭軟的不禁嚇,一見洋人發火,自己就先慫了,漸漸便助長了這幫小東洋的囂張氣焰。
李正西不肯服軟,兩個東洋浪人就覺得面上無光,下不來台,正想著如何收場時,卻見西風突然不耐煩地擺了擺手,接著摸出兩塊銀元,遞到倆小鬼子面前。
樸實無華的小伎倆。
世上沒人不愛錢,就算是鬼也不例外。
兩個東洋浪人一陣錯愕,終于收刀入鞘,美滋滋地收下銀元,直沖西風挑大拇哥,想必大概是在說“喲西”之類的話。
李正西輕輕撢兩下衣襟,隨即抬手指向人群正中,像在詢問什麼。
這一次,兩個小東洋沒有阻攔,只揮了揮手,讓西風自己去看。
不多時,李正西就從人群中折返回來,拽開車門,解釋道︰“哥,確實封道了,小鬼子正擱那跳大神呢!”
“跳大神?”
“呃……我也不知道他們跳的是啥,反正人不少,有男有女,戴個破草帽子,一個個的羅圈兒腿,瞅著挺 人,要不你下車過來看看?”
江連橫急著召集眾人議事,于是便擺了擺手,“沒那閑工夫,換條路,趕緊回家。”
司機听命,李正西緊忙上車,可正當車子行將調頭回轉時,江連橫余光一掃,竟忽然在路口街角瞥見一道熟悉的身影。
“等下!”
江連橫叫住司機,定楮觀瞧,只見那人的確是照相館的中村一郎。
好多年沒有聯系了,中村的變化很大,當然不是指他的形容相貌日見老成,而是他的精氣神似乎發生了某種轉變。
在江連橫的印象里,中村是那種比較隨性的人,或者說是有點邋遢,總是一副大大咧咧的樣子,看起來也很好相處,就算當面罵他是“小鬼子”,他也會笑呵呵地回敬一句“操你媽”。
今日南鐵附屬地有民間活動,要是換作以往,中村必定會從家里端來照相機,繞著人群拍來拍去,樂此不疲。
但這次沒有,他負手而立,只呆在街角里冷眼旁觀,甚至還有點高高在上的架勢,而且油頭梳得一絲不苟,身上的衣裳也極其熨帖,簡直不像他了。
“在這等我一會兒。”
江連橫一邊說,一邊推開車門。
李正西不敢怠慢,立馬從車座底下掏出配槍,揣進懷里跟了過去。
江連橫快步走到中村身後,拍了拍他的肩膀,笑著罵道︰“喂,小八嘎!”
中村看得入神,冷不防打了個激靈,回身認出江連橫,方才松了一口氣,“噢,江君,好久不見了。”
“呀 ,今兒這是咋了,難得你沒罵回來。”
“你想听麼,想听的話,我也可以罵。”
中村在滿洲生活了將近二十年,漢語已經相當流利,幾乎听不出生硬的口音。
“免了,我還不至于那麼賤!”
江連橫擺了擺手,隨即順著眾人的目光放眼望去,果然就見街心上站滿了東洋僑民,男男女女,全都身穿傳統服飾,或是在額前綁著方巾,或是在頭上戴著編笠,有人手持燈籠,有人手持團扇,隨著略顯妖異的鼓點,時而前行,時而後退,引來圍觀看客喝彩鼓掌。
當然,喝彩的都是小東洋,華人看不懂,也欣賞不來,只當是個不要錢的熱鬧。
西風沒有污蔑他們,那種舞姿的確就是羅圈兒腿,像在地里插秧。
“今天怎麼沒帶照相機?”江連橫問。
“照什麼?”中村冷哼一聲,轉頭朝舞動的人群撇撇嘴,“照他們?阿波舞?哼,傻瓜的舞蹈,傷風敗俗,簡直就是我們大和民族的恥辱,應該盡早封禁,即便是在滿洲,尤其是在滿洲!”
江連橫略感訝異。
也許記憶有些模糊了,但這似乎是他第一次從中村嘴里听見“大和”二字。
過去,中村一郎向來慣以“滿洲人”自居——當然,這跟清廷沒什麼關系,他只當自己是在滿洲生活的東洋僑民,並且從沒打算再回故土——平常口口聲聲說的,也盡是“我們黃種人”如何如何艱難,“他們白種人”如何如何狡詐。
有時候,江連橫甚至感覺,中村比他還要痛恨白人。
但在今天,中村的口風有了細微的改變。
江連橫一時不知該怎麼接話,于是便隨口應付道︰“呃……我雖然也不愛看你們這些東西,但不就是跳個舞麼,熱鬧熱鬧,不至于什麼恥辱,說的過了。”
“怎麼會過了呢?”中村轉過身,鄭重其事地說,“這種劣根性的文化,是必須要剔除的,就像是身上的腐肉,只有剔干淨了,這個人才能健康生長,不然早晚要出問題。如果我是附屬地的管理者,一定會禁止這種舞蹈,把他們全都關起來,讓他們悔過自新,你覺得怎麼樣?”
“關唄!反正又不是關我的人,你把附屬地的小鬼子都關起來才好呢!”
江連橫一邊說,一邊轉過身,忽然注意到了什麼,眉心之間,霎時一緊。
“怎麼,你覺得太激進了?”中村笑著搖了搖頭,“沒關系,江君,你是個強者,所以你會理解的,有時候必須要用極端的手段,才能取得效果,長痛不如短痛。其實,你們也應該這樣做,但遠東太龐大了,你們也許需要一點外力,才能轉變。”
“這是什麼?”
江連橫突然伸出手,指了指中村衣襟上的胸章。
胸章的樣式很簡單,白色打底,黑色三勾玉向心而轉。
最重要的是,他見過這個標志,只是時間有些久遠,猛然想不起來,但很熟悉,非常熟悉,關聯到某一間屋子。
“噢!”中村下意識地用手指擦了擦胸章,“沒什麼,一個朋友送給我的小禮物。”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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