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法捕房,黃麻皮立刻前往警務總監辦公室,找薩爾禮見面報到。
法國佬見他進來,自然少不了劈頭蓋臉一頓痛罵,但罵歸罵,大動肝火之後,法國佬最後終究還是要倚仗這位從業二十來年的老牌華人探長。
薩爾禮要求巡捕房盡快破案,並明確給出了相關“指標”。
“法租界昨晚發生那麼多命案,別想光靠幾個小角色蒙混過關。”薩爾禮直截了當地說,“我要大魚,也只有大魚才能平息那些負面輿論。”
“是是是。”黃麻皮連連點頭,“總監大人請放心,屬下肯定盡力照辦。”
“尤其是市郊倉庫的藏尸案!”薩爾禮著重強調道,“那里面的死者,有我們法捕房的人,必須要重點偵查,現在已經有線索了,那間倉庫是奉天商人的貨棧,我剛才也听到了不少消息,好像有個叫……叫……”
他向翻譯官投去問詢的目光,隨後接著說︰“有個叫江連橫的人,他好像跟這幾起案子都有關系?”
听了這話,黃麻皮立時怔住,腦海里忽地一轉,聯想到那群綁匪的口音,心中便已然有了個大概。
不過,他卻沒有順著洋大人的思路往下說,轉而卻問︰“總監大人,儂這個消息……是從哪里听來的?”
若想人不知,除非己莫為。
江連橫在滬上已經晃蕩了將近兩個月,如今鬧出這麼大的動靜,線上的合字不可能毫無察覺。
薩爾禮既然身為法捕房首腦,當然也有自己的情報門路,當下卻忍不住皺起眉頭,瞟了兩眼黃麻皮,略顯困惑地問︰“怎麼了?”
“呃……也沒怎麼,只不過我手下那些線人傳來的消息,跟總監大人的說法有些不一樣。”
“哪里不一樣?”
“屬下昨晚就已經提前收到了消息,听說粵幫的人會來法租界鬧事,現在出了這麼多案子,要講嫌疑,那也應該是粵幫的嫌疑最大才對。”
“粵幫?什麼粵幫?”
薩爾禮不太熟悉自己轄區以外的幫會勢力。
翻譯官便連忙簡略地介紹了幾句。
薩爾禮听後,面色陰晴不定,思忖了半晌兒,忽然吩咐翻譯去把辦公室的房門關上,旋即將黃麻皮叫到身邊,壓低了聲音說︰
“黃,你是老探長了,應該明白我是什麼意思吧?昨晚那幾起凶案,沒有白人傷亡,只是那些幫會在斗來斗去,你剛才說的粵幫,他們是在英租界,我們沒法過去抓人,要想跟英國佬交涉,不知道又要浪費多少時間,而我只要盡快破案,我需要的不是真相——”
說著,他忽然靠在椅背上,用手點了點黃麻皮。
“我需要的是一個故事,一個懲惡揚善、能令法租界市民喜聞樂見的故事。”
只要有一個能夠自圓其說的故事,所謂的人證、物證,還不是信手拈來?
江連橫推斷的沒錯,這世上沒有哪個老柴是傻子,不過是世道黑暗,有些人自願裝傻充愣罷了。
洋人也不例外。
薩爾禮語重心長地說︰“黃,現在滬上所有報館都在盯著法捕房,總督和公董局催得我很緊,我知道你是什麼人,也知道你沒少跟那些幫會分子勾結,我不管你用什麼方法,總之必須給法捕房交出幾個幫會頭目!”
“了然,了然。”黃麻皮點頭附和。
薩爾禮接著又說︰“青幫的產業最大,而且多數都在法租界,關乎法租界的稅收,所以最好不要動;粵幫在公共租界,我們沒法越界執法,也很難動他們;現在看來,最合適的人選,就是這個姓江的,還有最近剛剛興起的什麼……哦,斧頭幫。”
若是放在以往,法國佬既然已經把話說到這份兒上了,黃麻皮必定立刻將差事應承下來。
可今天卻有所不同,黃麻皮當著薩爾禮的面,竟忽然有了自己的想法。
“總監大人,這斧頭幫最好也別動,他們手底下都是勞工,前陣子剛剛鬧過叫歇,如果這時候再激他們,恐怕不僅不會平息輿論,反倒還會多個麻煩。”
“那就抓那個姓江的好了。”
“呃……這恐怕也不妥。”
“嗯?”薩爾禮乜斜著眼楮,厲聲質問道,“黃,你是在有意包庇他們?”
“不敢不敢。”黃麻皮連忙解釋道,“屬下是覺得,江連橫這樣的小人物,在法租界根本算不上聞人,更談不上什麼幫會頭目,抓他,那些刁民倒是好糊弄,就怕那些耍筆桿子的人,明明一知半解,偏愛妄議公論,還以為阿拉是隨便找個人頂罪哩。倒不如先借機拿了其他幫會頭目,先把事情壓下去,阿拉在慢慢調查。”
“嘶——他倒的確不算是條大魚,那你有什麼人選?”
“潮幫,萬游遠。”
薩爾禮聞言,想也沒想,便立馬擺了擺手。
“不行不行,萬的土貨生意,是法租界重要的稅收來源,不能動他。”
“總監大人,萬游遠只是個潮幫的頭目而已,有沒有他,潮幫的土貨生意都不會斷。而且,自從萬國禁煙大會以後,法租界就一直受到輿論譴責,阿拉趁這機會,把他拿了,反倒還能為法捕房挽回聲譽,老百姓愛看什麼呀,他們就愛看土販子落網,有錢人破產,大軍閥倒台,拿掉萬游遠,喜聞樂見。”
黃麻皮說得情真意切,絕不像是受人脅迫所作出的無奈之舉。
事實也是如此。
盡管他的確是按照江連橫的要求照辦,但此舉對他個人而言,也有相應的好處。
潮幫和粵幫跟張小林走得太近,倘若張小林將三家聯合,勢力必定走高,黃麻皮這個老頭子,自然理應出面敲打敲打,拔掉萬游遠,再從潮幫里扶持其他人,對黃家百利而無一害。
薩爾禮听罷,不覺點了點頭,心里也覺得拿萬游遠開刀,對法捕房的風評最為有利。
“但關鍵是人證、物證,還有這個故事,能不能自圓其說……”
黃麻皮笑了笑,卻說︰“總監大人請放心,這‘案情’的經過,屬下心里早就已經有了眉目,物證更是不用操心,至于人證……還請總監大人能幫忙跟美租界巡捕房知會一聲,那邊的醫院里,有一位關鍵證人。”
“這倒不是問題,關鍵是拿下萬游遠以後,你有信心能安撫潮幫的成員麼?”薩爾禮略顯擔憂,“我可不想看到那些底層華人,又開始借機排外。”
“當然。”
黃麻皮的回答言簡意賅。
于是,薩爾禮便簡單問了幾句具體計劃,隨後便吩咐黃麻皮盡快著手查案。
…………
支走了眼前這位華人“神探”,沒過多久,法捕房警務總監辦公室便又有貴客登門。
警務秘書敲了敲房門,走進來卻說︰“長官,教會的人想要見你。”
“誰?教會的人?”
薩爾禮倍感意外。
教會團體,是個令人有些摸不著頭腦的勢力。
若說他們有實權,他們的話其實沒有任何實際效力;可若是說他們沒實權,他們卻又在方方面面保持著若有若無的影響力。
即便是出于禮節,薩爾禮也不敢怠慢,立刻吩咐秘書請客人進屋會面。
來的是個傳教士,三十多歲,瘦高個兒,戴一副眼鏡,身穿黑色襯衫,看上去文質彬彬。
其人在遠東傳教多年,像許多洋人一樣,也給自己取了個華人姓氏,姓饒。
兩人算是相識,但遠遠談不上相知,因此見面以後,彼此間還略微有些拘謹,端著,不太能放得開。
簡單寒暄客套了幾句,薩爾禮因有公務在身,便索性徑直詢問對方的來意。
饒傳教士也不諱言,當即表態道︰“薩爾禮先生,我是受外方傳教會的委托來的,我听說法租界最近好像來了一位姓江的奉天商人?”
薩爾禮眉頭一緊,卻問︰“是有這麼個人,他……是你們的教徒?”
饒傳教士點了點頭,說︰“江先生是我們外方傳教會的榮譽會員,他在奉天的南滿教區,為教會做出了許多杰出的貢獻。前不久,南滿代牧區甦裴理斯主教曾經委托我們,希望江先生在滬上能夠得到一定程度的照顧和優待。薩爾禮先生,您信奉上帝麼?”
外方傳教會的影響力有多大?
薩爾禮在心里略微掂量了片刻,終于點點頭說︰“是,我一直都是上帝最忠誠的僕從。”
“那太好了!”
饒傳教士忽然端出一副慈悲的神情,接著說︰“听甦裴理斯主教說,江先生有時候可能會做出些出格的舉動,但考慮到他對我們教會的支持,有些事情,是可以得到上帝的寬恕的,您說呢?”
薩爾禮有種恍惚感——難不成現在又開始賣贖罪券兒了?
“總之,如果江先生在滬上出了什麼問題,我們懇請薩爾禮先生能夠先跟外方傳教會商量以後,再做決定。”繞傳教士嘆聲道,“畢竟,他也只是個迷途的羔羊,尚有懺悔、恕罪的機會……”
…………
另一邊,在法捕房著手調查市郊倉庫藏尸案、大世界刺殺案、十六鋪碼頭械斗案、張公館附近火並案的同時,淞滬巡捕廳也在重點調查新舞台槍擊案、廣和樓殺人案、以及先前的閘北刺殺案。
沒有人是傻子。
但凡稍微有些偵緝經驗的老柴,都能一眼看出來,這幾起案件之間,必定有所關聯。
同法捕房一樣,淞滬巡捕廳也通過江湖上的多方線人,很快便錨定了江連橫和王老九這兩個嫌犯。
不過,在四處搜查的同時,淞滬巡捕廳卻對江連橫的身份更感興趣。
那些半真半假的江湖傳言,徐長官已經听聞了不少,但卻並未立馬火冒三丈,而是突然召集手下的高層巡警,暗自揣測起案情以外的陰謀。
小型會議室內,徐長官手里捏著雪茄,操著一副直隸口音,喃喃自語道︰“這姓江的小子可以啊,一個奉天人,大老遠跑來滬上,直接就敢跟青幫叫板?”
“大哥,你有點兒太高看那小子了吧?”有探目略帶不屑道,“要我說,這案子的主角兒,還是那個斧頭幫的王老九,他的人多呀,姓江的光桿兒司令,要是沒有王老九給他撐腰,他拿什麼跟青幫耍橫?”
另有幾個探目卻說︰
“不對吧,王老九也不是頭一次來滬上了,他以前可沒搞過刺殺的事兒。”
“凡事總有第一次麼,就怕搞成了一次,就會有第二次、第三次……”
“那就還是跟這個姓江的脫不了干系,不然怎麼會平白無故突然干起刺殺了?”
“話說回來,這姓江的到底是什麼人?我听江北幫的寇三娘說過,好像上個月那起劫貨案也有他的影。”
“管他是什麼人,他要是能把黃麻皮他們仨給鏟了,那更好,到時候咱們趁機再扶持另一伙‘三大亨’!”
淞滬巡捕廳的官差,大多都是直系人馬,他們雖說名義上維持淞滬治安,可滬上實際卻是皖系的地盤兒。
不巧,青幫“三大亨”背後的靠山,正是皖系盧督軍的妹夫,淞滬護軍使何楓林。
因此,三金公司的大半利潤,其實也都歸流到了皖盧的腰包,淞滬巡捕廳的徐長官見了,自然分外眼紅,總想借機在十里洋場扶持起自家的白手套。
原本,當他听說,有跑江湖的敢來滬上跟青幫叫板,的確對此人寄予厚望。
可當他听說江連橫是奉天人時,心里卻又立刻疑竇叢生。
“只要是混幫派的,都得有靠山才行。”徐長官皺著眉頭說,“這姓江的,一個奉天人,敢大老遠跑來滬上鬧事,他這靠山不小啊,得是相當有權勢的人,保不齊就是張雨亭那個活土匪派過來的密探。”
聞听此言,眾人面面相覷。
“徐長官……這、不太可能吧?”
“我看他就是個混幫派的小癟三,哪能傍得上老張?再者說,都鬧出這麼大的動靜了,還怎麼當密探?”
“怎麼不可能?”
徐長官冷聲笑道︰“吳秀才和張土匪現在都已經僵成什麼樣兒了?奉系跟皖系這兩家,最近一直在勾勾搭搭,為的就是將來如果開戰,要讓姓盧的牽制江左,他派密探來滬上偵查咱們的動向,太正常了。”
眾人一陣驚呼。
“徐長官,如果真是這樣的話,這就不能算是簡單的刑事案件了吧?”
“管他是不是呢!”徐長官喝令道,“總而言之,先把這小子給搜出來,我已經跟那幫洋人商量過了,可以合作查案,姓江的如果真是密探,還不好輕易動他,只能先關起來再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