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清早,小河沿,盛京施醫院。
門診室里,江城海解開衣襟,滿臉寫著仨字兒——不耐煩!
一個年輕的洋人醫生,戴著听診器,在他的身上比比劃劃,一會兒听听前胸,一會兒听听後背,又是看看舌苔,又是看看眼球……
甚至,還要看看他的 眼兒!
真真豈有此理!江城海斷然拒絕!
這洋人大夫名叫嘉克森,據說是個教授,二十五六歲的年紀,剛從甦格蘭來到奉天。
大概是因為還在興頭的緣故,小伙兒看上去精氣十足,充滿朝氣,嘴里嘰里呱啦,滔滔不絕,給負責翻譯的護士整得腦門哇哇冒汗,說的無非是些飲食、起居方面的建議。
江城海不僅充耳不聞,更讓他反感的,是嘉克森那種高高在上的救世神情。
許如清坐在一旁,倒是听得極其認真,頻頻點頭。
檢查結束,江城海罵罵咧咧地走出門診室,發誓再也不來了。
許如清跟在後頭,勸慰道︰“哥,這叫健康檢查,上歲數了過來看看,又沒壞處!”
“健康還檢查什麼?要檢查,你自己檢查去!”
許如清臉一紅,小聲嘀咕道︰“我不好意思。”
“啊,你倒是好意思把你哥扔那案子上,跟頭豬似的讓他擺弄?他還要……真真氣煞老夫!”
倆人一邊說,一邊來到走廊,正巧迎面撞見了李添威。
“大哥,�f簧妒露 桑俊 br />
江城海懶得回答,徑直問道︰“老四的棺材,去準備了沒?”
“老六去辦了,非說要自己掏錢,攔也攔不住。”
“讓他去吧,這是他應該的。”江城海嘆息一聲,又問,“你去看老三沒?”
“正要過去呢!”李添威遲疑了一下,忽然低聲說,“大哥,韓策來了,說想要跟咱們嘮嘮。”
江城海冷哼一聲,旋即轉過身,竟是頭也不回地說︰“讓他來老三的病房跟我嘮!”
…………
少傾,韓策拎著大包小裹的禮物,來到病房,一進門,便一臉歉疚地跟眾人逐一打了聲招呼。
“噯,海哥,紅姐,大伙兒都在吶!我來代表我舅,過來看看三哥咋樣了。”
病房里無人搭茬兒。
孫成墨的腹部和肋下都纏著厚厚的紗布,江城海和沈國良各在脖子上掛著一條胳膊,李添威和許如清目不斜視。
整個房間的氛圍,似乎要拒人于千里之外。
韓策面露難色,站也不是,坐也不是,場面極其尷尬。
最後,還是孫成墨率先打破了僵局。
“韓兄客氣了,代我跟老爺子說聲謝!”
韓策如遇大赦,連忙接過話茬兒,說︰“三哥,說這話見外了,大伙兒給老爺子賣命,出了事兒,他心里都惦記著呢!我來前,老爺子還說,這次陳萬堂反水,怪他沒及時發現,這才讓大伙兒遭了這場難。”
作為周雲甫的外甥,韓策向來囂張跋扈,今兒真是破天荒頭一回,放下了身段,賠上了笑臉。
“不過,大伙兒放心!罪魁禍首陳萬堂,已經死了,想必四哥在天有靈,也能安息了!”
此話一出,眾人俱是一驚。
“陳萬堂死了?”李添威倍感驚訝,“老爺子殺的?”
韓策長嘆一口氣,搖了搖頭,說︰“事已至此,我也跟大伙兒說句實話吧!陳萬堂這次夜襲,多虧了有甦家幫忙,老爺子才知道這事兒,不然恐怕就來不及了。”
甦家?
江城海跟李添威對視了一眼。
他猜到過甦文棋在白家有眼線,可要是甦家知道這件事,為啥不早點說?
而且,他跟甦家暗中還有聯系,出了這麼大的事兒,甦文棋沒跟他知會一聲也就算了,如此千載難逢的機會,這小子不趁機偷襲周雲甫,反倒跑過去求合作?
這一系列的舉措,只有一種合理解釋,那就是甦家想以最小的代價,鏟掉陳萬堂,同時又不想再跟周雲甫有任何紛爭。
看來,甦家想要洗白,並不只是隨便說說。
江城海思忖了片刻,問︰“這麼說,老爺子答應跟甦家握手言和了?”
“海哥慧眼!”韓策吹捧道,“畢竟,雙拳難敵四手!眼下,光一個白家,就夠咱們忙活了。”
江城海心中了然︰“所以,代價是把陳萬堂交給甦家處置。”
“沒錯。”
“那陳萬堂的其他手下呢?”沈國良厲聲問道。
韓策面帶慚愧地說︰“其實,我今天就是為這事兒來的!各位老哥,‘和勝坊’是咱們來錢的大頭,賭坊的生意,非得藍馬鑾把點才能經營,所以……海哥,那幾個人,你們能不能先別動,就算……就算老爺子欠你們的,等‘和勝坊’穩定下來,再隨你們處置。”
“放屁!”沈國良拍案而起,“那幾個人殺了四哥,打傷了大哥、三哥,反水的玩意兒,你們還要護著?”
“說的對!”李添威的額角也鼓起青筋,“他們幾個多活一天,我就對不起老四一天!”
二人的反應,韓策早有預料,無奈此刻也只能苦口婆心,勸個不停。
“各位!各位,大局為重啊!”
江城海把臉轉向“串兒紅”,她昨晚沒有開槍去追陳萬堂,顯然事先已經知道了老爺子的用意。
許如清默默低頭,並不言語。
她確信自己的選擇沒有錯,但情感上,又讓她不敢直視江城海的眼神。
“別吵了!”
這時,受傷最重的孫成墨突然開口︰“大哥,我能說兩句不?”
江城海點了點頭,死人不會說話,老三現在最有資格表態。
“二哥、五弟,大伙兒都冷靜冷靜。說良心話,老爺子這事兒辦得沒錯,還是得以大局為重。大伙兒在一處,就還有希望,要是掰了,就成一盤散沙了。這里我傷得最重,估計要走在你們前頭了,老四要是在那邊挑理了,就讓他怪我吧。”
“三哥,這事兒你讓咱們怎麼忍啊?”
孫成墨躺在病床上,搖了搖頭,說︰“這世上,只有想不想忍,沒有能不能忍。”
韓策聞言,立馬喜上心頭,心說老三不愧是讀書人,真能給自己找台階下!
孫成墨又沖他招了招手,問︰“韓策,能不能幫我跟老爺子帶個話?”
“哎哎,三哥你說。”
“陳萬堂的事兒,我們可以忍一忍,但對白家,不能再退了,必須得主動。”
韓策苦道︰“三哥,你……這說得容易,白寶臣有鬼子撐腰,能咋整啊?”
“叫歇。”
“啥?”韓策靠近病床,低頭細听。
“叫歇!”孫成墨重申道,“你把這兩個字告訴老爺子,他肯定就明白了。”
“噢!好好好!那我這就去轉告給他!”
說罷,韓策便又直起身子,猶猶豫豫地沖江城海抱了下拳。
“海哥,委屈你了,我替老爺子謝謝你!”
韓策走後,李添威和沈國良當即表示抗議,吵吵嚷嚷,堅決要把陳萬堂的殘眾清掉。
江城海看了看病床上的老三,又看了看自己和老五肩膀上的槍傷,幽幽嘆息道︰“別吵了,就算真要鏟他們,也得先把傷養好!”
眾人當即啞巴。
如此沉默了好一會兒,許如清忽然站起身,問︰“行了,先別爭了,忙活一晚上了,大伙兒也都餓了吧?想吃啥?我去小河沿早市那邊買點。”
話音剛落,門外突然有人喊道︰“不用買了,給你們帶包子了,大蔥豬肉餡兒,老香了!”
眾人循聲看去,同時又听見一陣“嘎吱嘎吱”的聲響,卻見江小道推著胡小妍走進病房,隨手往桌子上扔去一個鼓鼓囊囊的布包。
帶早飯的事兒,當然只有胡小妍才能想到。
江小道大大咧咧地走到病床旁邊,一屁股坐下,笑道︰“三叔,咋樣了?听說你差點兒嘎了?”
孫成墨也笑了笑,罵道︰“小兔崽子,也不盼我點好!”
“嘿!三叔,別說我不想著你!看,我給你帶啥來了?《金瓶梅》、《八段錦》、《十二樓》,給你拿著在這解悶兒,都是帶插圖的,別不好意思,我知道你愛看!”
胡小妍頓時紅了臉,佯裝沒听見,只顧去解開布包,招呼道︰“爹,大姑,二叔、五叔,你們快來吃啊,還熱乎呢!”
在屋里環視一周,胡小妍猛然覺得有點不對勁。
六叔進城辦事兒,七叔幫忙看家。
“爹,四叔呢?”
“對呀!”江小道也回過味來,隨手抓了個包子,邊吃邊問,“四叔呢?”
眾人臉色一黑,病房里好不容易出現的短暫歡快,瞬間便又煙消雲散。
“咕咚!”
江小道只覺得嗓子眼兒突然變窄了,一口包子,差點兒沒噎死過去。
“土了點啦?”
眾人無話——無聲,便是回答。
江小道愣了一下,旋即又繼續大口大口地吃著包子,仿佛餓了幾天幾夜一般,噎得他眼角里泛出淚花,噎得他“ ”直錘自己的心口。
“嘁!還他媽的練把式出身呢!這就沒了?”
江小道站起身,在地上四處尋摸一眼,也不知是在找什麼東西,最後抬起頭,看向江城海,問︰“爹,他擱哪呢?我得去瞅一眼啊!”
聞言,李添威連忙勸說︰“小道,別看了!”
孫成墨也點點頭,說︰“人都沒了,還看啥,在心里留個好念想就挺好。”
“那不行啊!”江小道哆嗦著嘴唇,嗤笑道,“我得瞅瞅他死成啥熊樣了!”
沈國良也說︰“大哥,你勸勸小道,別看了。”
沒想到,江城海卻霍然起身,大聲喝道︰“為啥不看?看!走,小道,你四叔在停尸房躺著呢!”
雖然老四昨晚在江宅的時候,就已經咽了氣,但仍然被拉到了醫院,進行了一番象征性的搶救。
“爹!”胡小妍連忙挪蹭著木輪椅。
許如清見狀,便過來勸說道︰“小妍,你就別看了……”
江城海卻突然抬手打斷三妹,隨後又沖江小道說︰“兒子,把你媳婦兒推著,咱仨一塊兒過去!”
…………
停尸房內,金孝義仍然穿著臨死前的衣裳。
人雖然躺著,但還是能透過稀爛的布條,看見幾處觸目驚心的傷口,有幾處皮肉外翻,已然露出森森白骨,深褐色的血跡,在衣服上結成一層厚厚的殼。
金孝義的臉色微微發藍,指尖開始出現些許尸斑。
盡管已經死了,但他仍然擰著眉毛,一臉嚴肅,好像隨時都會坐起來,怒罵江小道昨天晚上在拳腳上輸給了趙國硯,一天天,淨給他丟人。
“啪!”
江城海的手,重重地砸在小道的肩膀上。
“兒子,好好看!仔細看!把你四叔記住了!”
“嗯!”江小道點了點頭,忽然轉身沖媳婦兒說道,“小妍,你看著沒?我四叔,還行,死得挺牛!”
胡小妍愣愣地點了點頭,不知該說些什麼。
忽然,江城海冷不防地說了一句,讓兩人同時心頭一顫。
“兒子!讓你堂口那幾個小靠扇的,盯住你五叔,只要他有半點兒想跑的意思,你就插了他!”
甦格蘭醫生嘉克森(Arthur Jackson,時年二十六歲,抵達奉天不到一月,便在防治鼠疫中殉職而死。其母隨後來到奉天,認領骨灰,清廷撥款一萬兩作為撫恤金。嘉克森之母將一萬兩全部捐贈給正在籌建的奉天醫科大學,義舉千秋!
此致
敬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