陰風陣陣,將雨未雨。
掌燈時分,秋蟲聒噪,空氣里彌漫著一股濃郁的土腥味兒,牆角旮旯里,蟻群密密麻麻聚成一片。
“撲稜稜!”
一只金瞳貓頭鷹從低空掠過,旋即振翅而起,飛上枝頭,“咕咕”了兩聲,戲謔地單睜開一只眼,歪頭,顧盼,卻見陰森森的暗巷里,有兩伙人相向而行,正迅速聚攏起來。
“噠噠噠!”
細密的腳步聲由遠及近,白色短褂和黑衣黑褲,約莫二十幾人,個個手持明晃晃的開山大刀,來在胡同正中間踫頭。
黑瞎子甩開膀子走近一看,不由得咧開嘴,笑道︰“二哥說到做到,果然言而有信!”
陳萬堂面無表情,歪頭朝黑瞎子的身後看了看,問︰“你們東家少爺呢?”
“嘿嘿!二哥,你別見怪,這種髒活兒,咋能讓東家親自出馬呀?”
聞言,陳萬堂臉色一黑。
白國屏不肯來,說到底,還是不夠信任他。
這也難怪,陳萬堂剛剛反水,就提議伙同白家打手,一口氣連鍋端了“海老 ”眾弟兄,誰敢確定他不是詐降誘敵?
投名狀還沒交,東家少爺自然不會跟他冒險。
陳萬堂沒資格挑禮。
他急于要對“海老 ”動手,也不是為了在白家人面前表忠心,而是他比誰都清楚,自己反水這件事,根本瞞不了多久,一旦周雲甫覺察到了苗頭,必定會派“海老 ”對付自己。
先下手為強,後下手遭殃,容不得有半點猶豫!
為了對付“海老 ”,陳萬堂把江城海背後那把刀開了刃,但那只是備案,是輔助!
指望一個窯姐兒除掉江城海?
陳萬堂沒那麼天真!
黑瞎子並不在意他的想法,只管邁步上前,低聲問︰“二哥,你那線人靠得住嗎?今天晚上,‘海老 ’那幾個,確定都在?”
陳萬堂沒有直面回答,而是冷聲說︰“我現在比�f前準一瓜M ≡綺 簟 @消^’!”
“嘿嘿,那就好!那就好!”
陳萬堂掃了一眼白家的打手,問︰“你們有幾把槍?”
“五六把吧!”黑瞎子一仰下巴,“你們呢,帶了多少?”
陳萬堂當即眉頭緊鎖,厲聲質問道︰“我不是告訴你們多帶幾把嗎?那他媽的是‘海老 ’,你以為他們是吃干飯的?”
黑瞎子不慌不忙地聳聳肩,笑道︰“二哥,槍不夠,我也沒辦法呀!”
這話顯然是在放屁,歸根結底,這是陳萬堂自己的投名狀,白國屏不願多出力。
他之于白家,只是錦上添花;可白家之于他,卻是雪中送炭。
而且,按照白寶臣最初的本意,也只是利用他而已。
如今騎虎難下,何嘗不是咎由自取?
陳萬堂看了一眼身後的弟兄,心里有埋怨,也有不甘,最後也只好咬著後槽牙喝令一聲︰“走!”
說罷,兩伙人流和聚一處,一路小跑,直奔胡同深處遠去。
……
……
城北,江宅。
北風嗚嚎,吹得院子里的大門“ ”作響。
“海老 ”眾弟兄齊聚一堂,江城海和老二、老三坐在炕沿兒上,其余弟兄圍著屋子當間的方桌坐在一處。
大家的神情陰晴不定,桌上的燭光閃爍,映得一張張人臉忽明忽暗。
“情況,就是這麼個情況!”
江城海吐出一口煙,不小心燻著了眼楮,便一邊用手揉,一邊說︰“最近大伙兒都機靈著點,等著老爺子派活兒就行了。”
說完,他便眯縫著眼楮,逐一觀察六個弟兄的神情變化。
眾人默不作聲,面面相覷了一陣,最終都把目光投在了李添威身上——身為二哥,他得替弟兄們表個態。
“咳咳!”
李添威清了清嗓子,抹了一把破了相的半邊臉。
“大哥,我的想法,從來就沒變過。陳萬堂要反水這件事兒,說正經的,大家都不意外,一個堂口養活兩個半堂口的人,擱誰也壓不住場子。對付那幫鑾把點,沒啥怕的,可問題是,陳萬堂沒了,周雲甫咋整?他還拿啥跟白寶臣斗?我看,咱們還是走吧!”
“我覺得二哥說的對!”
關偉連忙隨聲附和道︰“大哥,我不怕死,可人為財死,鳥為事亡,咱要拼命也得值呀!現在一點贏的影兒都沒有,咱拼命是為了啥呀?”
“老六!”金孝義冷哼一聲,“你這條命值多少錢,我買了!”
“哎,四哥,你別老沖我來呀!咋的,我這話說錯了?”
“我就是看不起你這一出!張嘴閉嘴,全他媽是錢!”
關偉面色鐵青,旋即嗤笑一聲︰“嘁!對對對,四哥,你清高!這屋里就數你英雄,你是好漢,是大俠!我算啥?一個小蟊賊,真不好意思,給你添惡心了,行不?”
“啪!”
金孝義拍案而起,指著老六的鼻子,怒罵一聲︰“操你媽的,小逼崽子,你他媽埋汰誰呢?”
關偉不甘示弱,竟把手槍掏了出來,撂在桌面上。
“你少他媽跟我耍橫!叫你一聲四哥,你他媽還把自己當爹了?”
“鐺鐺鐺!”
劍拔弩張之際,一陣刺耳的撞擊聲響起。
兩人回頭一看,卻見江城海正拿著煙袋鍋子,使勁兒敲打著地上的痰盂兒。
金孝義有點尷尬,低垂著眼楮,遲疑了一會兒,總算坐了下來,緊接著大手一揮,似乎不想再參與任何爭論。
“我听大哥的!”
關偉的眼神飄忽閃躲了一陣,便也猶猶豫豫地拿起桌上的手槍,揣進懷里。
“我也听大哥的!”
眾人默不作聲地看著他。
關偉扭捏了一會兒,這才極不情願地開口道︰“四哥,那什麼……我錯了。”
金孝義哼哼了一聲,也不知這算什麼回答。
江城海沒再理會這兩個人,轉頭看向老五。
沈國良渾身一怔,也忙說︰“我也听大哥的!”
宮保南躍躍欲試︰“那個,我也——”
話還沒說完,卻不想,江城海壓根兒沒去看他,扭頭便問孫成墨去了。
“老三,這里就你是念書人,你說說吧。”
孫成墨像往常一樣,不緊不慢地捋了捋胡子,沉吟道︰“大哥,我覺得咱們不能走。”
“哦?”
江城海的嘴角露出了難得的笑意︰“說出個理由。”
孫成墨明白大哥的意思,這是要讓他代為發話,于是便轉頭沖著幾個弟兄,朗聲論述起來。
“哥幾個,咱們關起門來說自家話。在道上混的,听到‘海老 ’三個字,人人都很敬畏。可大伙兒仔細想想,這份敬畏里,‘海老 ’弟兄們佔了幾分,周雲甫這三個字,又佔了幾分?”
這問題沒有明確的答案,但大家都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
“外人都說,‘海老 ’弟兄們,活兒干得干淨,事兒辦得漂亮。可要是沒有周雲甫的勢力和人脈,捫心自問,咱們干的活兒,真算干淨嗎?”
李添威的半邊臉抽搐了一下,欲言又止。
其實,哥幾個都心知肚明。
這十幾年來,他們已經把道走窄了。市井江湖,山頭綠林,結下的仇,恐怕數也數不過來,被斬草除根的,多是勢單力薄的小人物,真有勢力的人,如白家,哪有那麼容易連根拔起?
周雲甫若在,“海老 ”這三個字,在江湖上便是忌憚;可周雲甫一旦不在,“海老 ”這三個字,就是活靶子!
跑?往哪兒跑?
除非這輩子都貓在窮山溝里不出來了,否則,往後余生永遠都得提心吊膽。
“老三,你這話說得沒毛病,可咱們總得有點兒希望吧?”李添威堅持己見,“周雲甫都已經慫了一年了,白家人步步蠶食。他要是翻不了身呢?咱們就給他陪葬?我以為,命,還是得握在自己手上!”
“二哥說的對!”
孫成墨也承認眼下局勢緊張,便說︰“大哥,周雲甫總是一個拖字訣,我也覺得不是辦法,咱們得主動出擊!”
“三哥,咋主動啊?”沈國良苦喪著臉說,“咱們一踫白家的打手,他們立馬就說是日廠的工人,有鬼子幫他們,連朝廷都拗不過,咱們能咋整?”
“不對!”
孫成墨呵呵一笑,繼續說︰“前提就錯了!不是鬼子幫白家,而是鬼子利用白家!換句話說,一旦白家對鬼子而言,沒了利用價值,鬼子就會把他扔下不管!”
江城海眼前一亮,忙問︰“老三,你有啥辦法?”
“ 嚓——轟隆隆!”
說話間,窗外突然電閃雷鳴,強光透進屋子里,把眾人的面龐映得煞白,宛如厲鬼。
緊接著,便听“ 啷”一聲巨響!
狂風驟起,院子里的大門被猛然吹開,兩扇門板大開大合,連翻撞在磚牆上,幾近碎裂。
大風壓得樹冠“沙沙”作響,桌心的燭火也跟著飄忽閃爍,眾人急忙圍在一處,用手護住將熄的火苗。明黃色的光亮,穿過指縫,變成淡淡的紅暈。
好大的風!
江城海順著窗口看向院門,不知為何,心里忽然有種不祥的預感!
關偉也扭頭看了一眼窗外,又看了看捂著肚子的老七,心里暗罵一聲︰得!這又是我的活兒了!
“我去把大門關上!”關偉起身說。
“算了,我去吧!”金孝義本就坐在門口的位置,便也跟著站了起來。
“老四!”
江城海突然毫無征兆地喊了一聲,接著用一種異樣的眼神看了看老四,問︰“帶家伙了嗎?”
金孝義有點意外,旋即咧咧嘴,笑道︰“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