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少時，楊研曾在日記中寫下過這樣一句話︰
未來的楊研或許會是一名獨身主義者，一名科學家，一名奮不顧身的革命家，但一定不會是法官、律師和警察。他不喜歡以正義之名審判任何人，哪怕對方真該死，那也不應該是由他來將其送上刑場，年少的楊研平等地尊重每個生命，生而為妖的他，在社會最底層被欺辱得滿身是血，卻仍舊堅持這樣的信念。
可是現在，楊研卻要將接近三百條生命終結，以此換來鳳凰木可能的一線生機。
他站在曲率極大的弧面玻璃罩前，這是仿照蔣明光搭建的那個實驗室而建成的另一處實驗中心，歸屬妖理會管理，最高委員會采納了蔣明光設計的結構，認為這樣有利于諸多實驗項目的展開，而其寬闊的面積也讓玻璃罩內能夠容納數百人也不顯得擁擠。
現在里面就有數百人，準確來說，是二百九十七人。
楊研站在二層台上，手捧著一本硬殼文件夾，深邃的雙眼在那些人身上掃過，他們沒有呼喊也沒有吵鬧，因為他們早在被帶來時就注射了強力鎮定劑，這種藥品會使他們在接下來的變化中感受不到痛苦。楊研的眼神很好，他能看見每個人胸口的銘牌，這二百九十七人在被抬進去的時候就特意翻到了正面朝上，以便顯露出銘牌，楊研現在做的就是將手中文件上的每個名字與玻璃罩內的每個人一一對應，進行最後的清點。
每對應一個名字，楊研就會在後面打一個勾，並操縱搖桿將玻璃罩內的那個人翻過身去，使其臉朝下趴在地上，這個循環他已經重復了二百二十次，還有七十七個名字沒有被打勾，還有七十七個人仰面朝天地躺著。
在更遠的地方，實驗室牆上有一處透明的觀察窗，此時在觀察窗的後面站滿了黑壓壓的人影，他們都是最高委員會的成員，在此見證涅�計劃的最後一環。
他們站在觀察窗後，就像是靜默的雕像。
楊研很快勾掉了最後一個名字，他深深看了一眼那個叫孔妮的女人，操縱搖桿將她的臉翻了過去。然後他看向站在玻璃罩另一側的君謹名，對方向他比了一個ok的手勢，楊研以手勢回應。他又轉動視線，二隊的另一名隊員顏繆，那是個渾身肌肉的男人，他的心思卻比看上去要細膩許多，否則也不會出現在這個場合。
顏繆負責的是超界打擊的屏蔽，這里的妖怪特征信號波動已遠遠超出了劍鞘能夠抑制的閾值，需要動用功率更大的屏蔽器，實驗室里就配備了這樣一台。大功率的屏蔽器意味著操作會呈幾何級數上漲，不像劍鞘的傻瓜操作模式，這台屏蔽器需要手動輸入參數，以便能夠實現精準屏蔽，這就是顏繆的任務。
在楊研的目光掃過來時，顏繆憨厚的臉上露出了一個“完成”的笑容。
楊研點頭回應。
做完這一切之後，楊研轉過身朝向觀察窗的方向，透過那層厚厚的玻璃，他能看見最高委員會的每一個人，他們有男人、有女人，也有老人、有年輕人，他在其中看見了羅老板，羅老板站在最前面。在羅老板右側半步靠後的位置是輕柔和煦的林寄風，人事部的部長。
楊研按住別在領口的通訊器，他的聲音傳達到了觀察窗後，“所有鳳凰花已清點完畢，清點人︰楊研，請求執行下一步行動。”
羅老板左右顧盼，與身側的幾人交接了眼神，紛紛肯定之後，他上前一步，對著觀察窗前的麥克風說︰“準予執行。”
接到指令的楊研像是一台被編好了程序的機器，開始有條不紊地指揮起實驗室中的每一個人，首先是顏繆，超界打擊屏蔽器的綠燈必須保持常亮；然後是夏褚和君謹名，他們兩人在君謹名的主導下再次檢查操作系統中的各項數據，等待最後的指示；再然後……
數分鐘之後，所有準備工作都已完成，楊研合上手中的文件夾，目光平靜如一泓無底深潭，他說︰“所有人，開始提取鳳凰花特征。”
他的這句話合上了機器的最後一個齒輪，所有部件都開始運轉起來，玻璃罩最頂端緩緩亮起了白光，而那二百九十七個人的身上也同時亮起了光，與之呼應。君謹名依次按下操作台上的每一個按鍵，那些人身上的白光也緩緩凝結，顯現出一朵朵鳳凰花的輪廓。
隨著時間的推移，玻璃罩中的所有人都陸續開始了微弱的顫抖，如果他們還清醒的話，這種顫抖將會表現為痛苦的扭曲和哀嚎。
將他們從人類身軀反向轉化為鳳凰花的過程是相當痛苦的，他們和普通的妖怪不一樣，不存在本生相和伴生相，而是直接由鳳凰花投入胚胎而孕育出人類身軀，所以普通的人類夫妻才會生下鳳凰花。
顫抖的過程持續了數分鐘，這期間甚至有一個人猛地彈了起來，他的意志渴望生存與獨立，但卻被強效鎮靜劑死死地壓制住了神經活性，無力反抗，只能眼睜睜“看著”自己變成無數鳳凰花中的一朵。
楊研只是平靜地看著這一切，並在最合適的關頭下達下一步指令，提取鳳凰花是一個復雜的工程，他必須全神貫注地指導每個環節。
“我們這算殺人麼？”夏褚低聲對旁邊的君謹名說。
君謹名盯著眼前的電腦屏幕，上面的曲線正在不斷攀升，他需要確保這條曲線不會突破穩定值，對于夏褚的問題，他想了想，說︰“算吧。”
算吧，這是妖怪對人類能做出的最富同情的評價了。
是的，鳳凰花在他們眼里不算妖怪，而是人類，起碼妖理會是這麼說的。
“那他很快就不再是‘代理’隊長了。”夏褚看著那個佇立在二層台上宛若磐石的身影說道，她把“代理”二字咬得很重。
“是啊。”君謹名有些感慨，以楊研的資歷和貢獻，本早就可以升遷，但直到現在，卻連代理隊長的名頭都沒有去掉。
兩人沉默了一會兒，夏褚突然問︰“周哥去哪兒了，他怎麼沒來？”
“周百燧啊……隊長對他另有安排，別問。”君謹名搖搖頭，好像不願多說，作為繼楊研之後第一個加入二隊的成員，他知道很多事情，深得楊研信任。
得到答復的夏褚看出君謹名不想再多說話，她知道這個人痴迷于科研，眼下最吸引他的只有面前的電腦。
玻璃罩另一側，站在二層台上的楊研面色平靜，並不知道君謹名和夏褚在說什麼，也或許他听見了卻沒有反應，總之沒人看得出楊研的思緒，他真的把自己深深埋入了水潭之下，每道投向他的視線都只能看見一個普通的男人。
漸漸的，玻璃罩中的二百九十七朵鳳凰花逐一成型，它們褪去了白色光輝，轉而變成了如火的鮮紅色，像是剛從染缸中撈出來的工藝品，滴滴答答往下滴落著染色顏料。而地上的二百九十七具身體也失去了的全部的聲息，他們再也無法睜眼了。
“提取完成，開始采集。”楊研發出指令。玻璃罩的門打開，數十名身穿密不透風防護服的工作人員涌入其中，他們背著一個獨特的罐子，罐子底部伸出一根軟管，軟管另一頭接在一個盤狀吸口上，被他們握在手中。
他們按照編號，有序地逐一將每朵鳳凰花都采集到了背後的罐子內，然後離開了玻璃罩。他們將去往另一個房間，將所有鳳凰花都注入到統一容器中，那就不是楊研負責的步驟了，他的所有工作在此時都已完成。
于是，楊研轉過身，按下領口的通訊器，對觀察窗後的最高委員會說︰“所有鳳凰花已采集完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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