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找你們好久嘍。因為你們一聲不響地消失,母親大人非常擔心你們。」
修拉維斯來到我們身旁,放松表情,露出微笑。
「我們回去吧。這里不是什麼感覺舒適的地方。」
潔絲似乎說不出話來。她淚眼汪汪地注視著修拉維斯。
「……我同意這里感覺並不舒適,但能不能等查明所有真相後再回去呢?」
修拉維斯點頭同意我這番話。
「好吧。」
修拉維斯張開雙手,于是在空中出現了幾十顆紅色火球,散落到周圍。火球鑽進頭蓋骨的眼窩和骨頭縫隙間等處,彷佛間接照明般開始照亮空間。
由人骨構築而成的地下墳場的詭異全貌,在火焰照耀下浮現而出。
「來吧。如果有想問的事情,盡管說吧。」
听到他這麼說,我有種腦袋變成一片空白的感覺。
如果有想問的事情?反倒只有想問的事情吧。
我盡可能保持冷靜地選出第一個問題。
「你怎麼會知道這個地方?」
「諾特有傳話說你們表示『要先回去』,但在王都沒看到你們的人影。雖然覺得不太可能,我依舊去確認了一下,結果發現我掛在普藍斯貝特的石橋上的地錦被燒得一干二淨。在這個梅斯特利亞,只剩下潔絲的魔力有可能凌駕我的抗性魔法。所以我才會認為你們已經抵達這里,發現了真相。」
潔絲用手捂住了嘴。創造出那些地錦的人是修拉維斯。
這無庸置疑地是在坦承罪行。
「……是你做的吧。」
我脫口而出的這句話,讓修拉維斯緩緩地眨了眨眼。
「你說那些地錦嗎?沒錯。」
「不光是地錦。連續殺人案、血之十字、捏造假的鎖鏈道路──這些都是你做的嗎?你就是……十字處刑人嗎?」
暫時陷入了沉默。我希望他能否定的渺小願望徹底被打碎了。
「我對你為何會做出這個結論的思考過程很感興趣。能說來讓我听听嗎?」
潔絲看來已經完全喪失了干勁。身為助手,我忘了告訴偵探一件很重要的事情。
就是委托人會撒謊。
這里必須由我來做個了結才行吧。
盡管腦袋仍然一片空白,但我的嘴巴流暢地說了起來。
「首先是動機。十字處刑人的行為帶來了怎樣的結果?只要冷靜地分析這點,就能鎖定出犯人。」
「動機嗎?有意思,告訴我吧。」
「假如十字處刑人的計畫全都順利進行,我們所有人應該會這麼想︰因為有真面目不明的魔法使犯下大量殺人案,解放耶穌瑪這件事說不定很危險。而且最初的項圈已經遺失了,還是放棄這件事吧──如上。」
「是啊。」
「變成這樣的話,對誰來說是有利的?不是別人,正是王朝的人,而且也是為了讓解放軍信服,即使要花這麼多功夫也不嫌麻煩的人。這個人物不會認為庶民的要求只要無視就好。除了修拉維斯你以外,還有別人嗎?」
「……不過還真奇怪啊。正是我本人命令眾人去尋找最初的項圈。要是我期望那樣的結局,不會很不自然嗎?」
修拉維斯跟平常沒兩樣的態度,反倒十分可怕。
「一開始是那樣沒錯吧,一開始。你認為解放軍的要求也有一番道理,可是你從當時起就在擔憂一件事──真的可以解放拜提絲封印起來、置于掌控中的魔法使們嗎?這樣會不會讓梅斯特利亞倒退回暗黑時代?而且目前梅斯特利亞正與深世界不停在融合,魔法變得相當不穩定。」
修拉維斯一邊點頭,一邊聆听著。我繼續說道︰
「不過,你認為能暫且先找出項圈依舊最好不過,所以也找了解放軍來,開始尋找項圈。就在這段過程中,你靠自己的力量找到了這里。你有一段時間也沒跟我們踫面對吧。你是個一板一眼的家伙,應該是在梅斯特利亞四處奔波,也靠自己的力量尋找著項圈吧。」
從打倒暗中活躍的術師,到修拉維斯登基為止,有一個月以上的空檔。時間很充分。
一陣子沒見後,修拉維斯的氛圍也改變了。雖然之前他說是因為修行的關系,我便接受了那個說法,但看來似乎不只是那樣而已。
「然後你發現的就是這個。一看之下,上面寫著要解放耶穌瑪就必須犧牲王家的人。于是你的想法改變了,認為當然不能使用這種東西。」
修拉維斯伸手制止我的發言。
「大致上都跟你說的一樣。不過要補充的話,我會改變想法的理由不光是這段警句而已。我在解謎的過程中,察覺到拜提絲大人的心意。」
他的雙眼眺望著滿是骨頭的空間。
「將人活活燙死的布拉亨地牢。進行拷問並處以火刑的哈路比爾古城。監禁魔法使並榨取他們的魔力運用在工業上,甚至還拿來處死魔法使的普藍斯貝特的監獄。然後是這個沉睡著大量犧牲者的穆斯基爾地下墳場。被迫看到這些暗黑時代的負面遺產,讓我切身體會到魔法使這種存在能夠變得多麼殘酷。」
修拉維斯在尋求最初的項圈的過程中,跟我們一樣確實地接收到了拜提絲想傳達的訊息──「絕對不要使用最初的項圈」。
「原來如此啊。你為了以防萬一,才會想要把最初的項圈隱藏起來,以免有人要求你去使用。這個項圈被固定在這個地方,而且受到拜提絲的強力魔法保護,所以無法移動。」
被固定在椅子上的項圈。倘若是擁有絕對性魔力的拜提絲創造了這個,照理說無法只把項圈拆下來藏到其他地方。如果是拜提絲,一定會讓人也無法破壞這個地點本身吧。
「你說得沒錯。很遺憾地,這個沒辦法破壞。」
修拉維斯的右手出現了一個彷佛迷你太陽般的耀眼高能量彈。能量彈以猛烈的氣勢被射出,直接命中椅子──即使爆發出轟隆巨響與沖擊波,但在煙霧消散後,能看見的是沒有絲毫變化的人骨椅子。
我沒有畏縮,繼續說出自己的想法。
「不過,你已經把鎖鏈之歌的事情告訴解放軍了。尋找項圈的行動早已開始,對方也湊齊了能夠找出最初的項圈的情報,項圈被找到只是時間的問題。那麼,要完全隱藏起來,該怎麼做才好呢?就是偽造線索,誘導其他人到錯誤的地方。然後在那里讓大家以為項圈早已經遺失就行了。」
「是啊。」
「所以你才會在哈路比爾的石橋那邊,想到了把我們誘導至下游,而非上游的計畫。你在天達爾與琉玻利設置了假的線索,利用那些地點犯下連續殺人,讓我們所有人以為鎖鏈的道路是連接到琉玻利。」
他的手法非常俐落。倘若沒有听到巴特提起他記憶中布蕾絲曾說過的傳聞,說不定永遠都不會有人察覺到這件事。
「而且那些殺人案也可以成為給解放軍的訊息。神秘魔法使犯下的大量殺人案。薩農也曾指出這點,這些殺人案可以用來說服解放軍,暗示他們解放耶穌瑪是這麼危險的事情。可說是一石二鳥。」
「……可是──」
潔絲總算開口了。
「可是那些大量殺人案……該不會殺人這件事,也是由修拉維斯先生親自動手的……?」
盡管潔絲的話中蘊含著不願相信的語調,然而無情的是,修拉維斯點頭表示肯定。
「沒錯。」
潔絲往後退到我這邊,將手放在我的背上。修拉維斯的視線有一瞬間看向了那只手。
「不過,這件事需要那麼吃驚嗎?那位洋溢著愛情的叔父大人,也曾在戰爭中殺了數不清的人,不是嗎?」
這個認真的回覆確實沒有說錯。我無法反駁,只能閉上嘴。
「殺掉暗中活躍的術師後,我和王朝軍就與解放軍聯手,致力于殲滅北部勢力的余黨。那些家伙是殺害耶穌瑪、一直對北部居民為所欲為的無賴。我刻上血之十字以儆效尤的,幾乎都是理當會在殲滅戰中死亡的人。」
我回想起布拉亨那些水煮尸體。那些人並非被燙死,而是遭到殺害後才被煮熟的。先把殲滅戰中抓到的俘虜監禁在地牢,然後為了不讓他們受太多折磨,用魔法殺掉後再煮熟──假如是這麼回事,很像是修拉維斯的作風,我能夠理解。
「可是……我討厭這樣……」
我盡量用最溫柔的聲音向看來十分害怕的潔絲搭話。
「我也不想相信修拉維斯居然做了這種事情……我很希望這是假的。但是除了動機之外,也有其他線索顯示出修拉維斯就是十字處刑人。」
「哦。這樣啊?請你務必告訴我。」
「就是氣味。」
我指出的關鍵讓修拉維斯有些疑惑地歪頭。
「氣味……真奇怪呢。我想說有你、薩農和兼人在,在這方面應該一直都相當小心啊。」
「就是這點。完全聞不到照理說應該要有的氣味。我在所到之處四處聞個不停,卻沒有任何一處沾到氣味。除非是用雙腳不會踫到地面的魔法飄浮在空中移動,或是非常小心謹慎,否則不可能出現這種狀況。這點證明了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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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也就是十字處刑人這個人物,非常清楚我們這些豬的嗅覺。」
修拉維斯點了點頭後,突然開始走了起來。沒有響起腳步聲。他宛如某個貓型機器人,從地面稍微飄浮起來。
「我一直很小心的事情反倒弄巧成拙了啊。」
「不只是這樣。香水也是。」
「香水……原來如此。這樣啊,那也是一步壞棋嗎?」
我為了潔絲從頭說明。
「修拉維斯登基那天,在晚餐聚會時噴了香水對吧。」
「對,這麼一說……」
我還記得那氣味像是公司干部一般,我不怎麼喜歡。
「不在現場留下氣味這件事很重要,但不在自己身上留下現場的氣味這件事也很重要。布拉亨飄散著強烈的火山氣體和鐵的氣味。登基典禮之後,你應該以十字處刑人的身分前往布拉亨進行了準備吧,但也因為這樣,在跟我們踫面前,氣味已經沾染到你的身體上。你是為了掩飾那種氣味,才噴香水的吧。」
「既然你都識破到這種地步,我也找不到借口可以開脫了呢。」
修拉維斯聳了聳肩,似乎始終不願相信的潔絲搖了搖頭。
「可是……有件事很奇怪!」
修拉維斯跟我同時看向潔絲。
「在哈路比爾那場火災時,我們是分成兩頭行動的對吧。修拉維斯先生是在我們離開聖堂,目擊古城的火災,呼叫他之後,才跟奴莉絲小姐他們分開來支援我們的。修拉維斯先生無法看準我們離開聖堂的時間點縱火。」
「的確如此。豬,你要怎麼解釋這點?」
答案早已經在我腦海中了。
「這是很簡單的詭計。修拉維斯透過施加在通話用貝殼上的位置魔法,早就知道我們的所在處,也能預測到我們目睹火災後,會立刻呼叫他這件事。如此一來,像這樣的詭計就可以成立。」
我筆直地注視修拉維斯,進行說明︰
「首先,修拉維斯假裝被我們呼叫,丟下奴莉絲他們,前往古城的屋頂。然後在我們離開聖堂時從煙囪縱火。看到火災的我們聯絡已經在古城的修拉維斯。他裝作急忙趕來的樣子,出現在我們面前。如此一來,就能輕易地偽造出不在場證明。」
「你什麼事都看透了呢。」
「我並不是什麼都看透了,我只有看透我能看透的事情而已(注︰句型出自小說《化物語》中羽川翼的台詞)。」
修拉維斯跟潔絲看來都不明白我這番發言的意思,呆愣在原地。哎,算了。
十字處刑人的真面目就是修拉維斯──此刻確認了這件殘酷的事實。
「只不過,按照到目前為止的理論,只有一點令人費解。」
針對我的這番發言,潔絲戰戰兢兢地開口說道︰
「……是關于梅密尼斯先生那件事呢。」
「對,沒錯。如果梅密尼斯並非十字處刑人,為何要襲擊我們?為何會在琉玻利的慰靈塔死亡?無法解釋這件事。」
「梅密尼斯是個忠心的部下。為了阻止你們到達普藍斯貝特,我命令他襲擊你們。然後為了讓他背黑鍋,我殺掉他,將尸體放在慰靈塔──不能這麼解釋嗎?」
「不能。要說為什麼不能,是因為不管哪邊都沒必要這麼做。要防止我們到達普藍斯貝特,只要聯絡我們,說在天達爾發現了第三個線索就好。況且要是按照當初的計畫進行,甚至沒有必要讓梅密尼斯背黑鍋。因為只要當作真面目不明的魔法使是犯人就可以解決了。」
反倒因為弄清了王都居民是犯人這件事,讓王朝的立場變弱勢了。
「所以應該認為梅密尼斯那一連串的行為有著其他目的比較妥當。」
潔絲像是注意到什麼似的補充︰
「而且從我們在河川遭到襲擊後,直到在慰靈塔發現梅密尼斯先生的遺體為止,修拉維斯先生都跟解放軍成員或是我們待在一起。修拉維斯先生是不可能動手殺害梅密尼斯先生的。」
「難道不是我私下命令他在慰靈塔自殺嗎?」
轉移焦點的修拉維斯,讓我感到更加煩躁。
「那個男人听到這麼不講理的命令,會乖乖地表示他知道了,獻出生命嗎?你是那種輕視部下的生命,甚至會做出這種不講理命令的人嗎?」
修拉維斯沒有回答。他企圖隱瞞什麼。
「這一切都說不通。那個男人之死,並沒有包含在修拉維斯──也就是十字處刑人當初的計畫里。發生說不通的事情時,其中必定存在著意外。可能是發生了出乎意料的事情,或是除了你之外某人的意圖,又或者兩者皆是。」
「……你怎麼看?」
「應該是兩者皆是吧。」
潔絲放在我背上的手用力起來。
「您的意思是除了修拉維斯先生之外,還有某人讓梅密尼斯先生死亡了嗎……?」
看潔絲的表情,應該大致猜想到了吧。
「沒錯。那個人物在我們追查尸體的途中,察覺到十字處刑人的真面目與其意圖。然後在修拉維斯絕對不可能動手的時機,讓梅密尼斯襲擊我們──如此一來,修拉維斯就不會被懷疑了。有什麼萬一時,也能讓梅密尼斯背黑鍋──或許也有這樣的意圖在吧。這種做法確實有先見之明。」
我歇了一口氣,繼續說道︰
「修拉維斯原本打算殺掉北部勢力的余黨,卻不小心誤殺了正在進行潛入搜查的解放軍成員──這就是意料之外的事情。解放軍干勁十足地表示要找出十字處刑人並殺掉他,情況變得很不妙。要是被人繼續追究下去,說不定會露出破綻。萬一眾人查出修拉維斯是犯人的話?那簡直糟糕透頂。」
「所以他才逼不得已地讓梅密尼斯先生死亡,把他當成真凶……」
「沒錯。然後能辦到這件事的人是誰?能夠識破修拉維斯擬定的縝密計畫的人是?能夠命令梅密尼斯行動的人是?」
修拉維斯低著頭,悄聲說道︰
「……是母親大人。」
他看向這邊。
「都怪我思慮不周,才會逼得母親大人亂來。母親大人雖然身在王都,但似乎在哈路比爾發生火災時就已經察覺到我的計畫了。她果然比任何人都更仔細地看著我。我听說你們遭到襲擊,聯絡母親大人時,她向我說明了這件事。」
修拉維斯粗壯的眉毛緊蹙起來,應該是感到後悔吧。
不是後悔自己犯罪,而是後悔自己的犯罪不夠周密。
「母親大人說她命令梅密尼斯去消除豬的記憶。即使破壞豬的腦細胞,也會借由潔絲的治愈能力立刻再生。盡管這項指令毫無意義,但這樣我被懷疑是犯人的可能性就降低了。」
這麼一來,也弄清了我在煙霧中腦袋變得一片空白的理由。
「但我不小心誤殺了一名解放軍。倘若被追究這件事,我的立場會變得岌岌可危。我找母親大人商量了。母親大人表示交給她辦,然後找梅密尼斯出來並殺害他,將遺體放在慰靈塔,且偽造了證據。現場的解析工作也由母親大人接下,向眾人撒了謊,就這樣讓梅密尼斯承擔了所有罪狀……把梅密尼斯逼到死亡的人是我。」
浮現在修拉維斯臉上的是彷佛已經死心的表情。
「我真是沒用,因為失策而讓最忠心的部下死亡。如果我能夠更振作一點,明明就不至于演變成這種局面。」
我懷疑自己听錯了。我多希望他說這是在開玩笑。
「你……如果計畫順利進行,你覺得那樣就好了嗎?」
修拉維斯毫不猶豫地點了點頭。
「對。我認為計畫本身是完美的。沒有進行無意義的殺戮,訴說魔法使的危險性,將最初的項圈所在處永遠地隱藏起來──解放軍和你們應該也會接受那樣的發展。」
我很想相信眼前這個人並非修拉維斯。
「你認為欺騙朋友和同伴獲得的安寧,之後也能一直持續下去嗎?」
「對,沒錯。多虧了母親大人的臨機應變,事態平息了下來。我交給解放軍一千個立斯塔,讓他們接受了這件事。剩下的只要你們兩人肯跟我套好說詞,事情就能解決了。」
這讓人傻眼的說法,讓我連氣都生不起來了。
「你是要我們當共犯……?」
「我們是朋友吧?是堂兄妹吧?這個項圈的事情一旦公開,會傷腦筋的不只是我,潔絲的體內也流著神之血。盡管諾特他們應該不會叫我或潔絲去死,但只要這個項圈存在,我,或者潔絲,抑或是我們子孫的性命,總有一天會被想解放耶穌瑪的志士盯上。我無論如何都想避免那種狀況。」
如果只听這段話,確實是番道理沒錯。修拉維斯對目瞪口呆的我們說道︰
「假如你們沒有自信能夠保守秘密……也可以只消除你們關于這件事的記憶。母親大人具備消除記憶的技術。」
有水珠滴答一聲地掉落到石灰岩的地板上。是潔絲壓抑著聲音在哭泣。
「潔絲,不要緊的。你仔細想想,做出正確的判斷吧。」
但這是十分困難的判斷。我怎樣也無法接受修拉維斯至今所做過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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