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听到腳步聲,她猛然驚醒,已經來不及將書原覆原位,她略微遲疑後,沒有松開書。
“你在看書?”康熙走進來看見她手上的書,隨口一問。
她垂目道︰“奴才做繡活做累了,起來走走,見爺這兒有書,也就隨手翻了翻。”
康熙點頭,走過去,看著她手上的《楞嚴經》,挑挑眉︰“我倒不知道你喜歡看這個。”
烏瑪祿抬頭,看著梁九功退出去,向來梁九功是候在屋外的。
烏瑪祿搖頭︰“奴才不過識得幾個字,稱不上才女。”
“這樣啊。”
康熙把她手上的書拿走,看著她的視線一直沒有離開書,沒有再說什麼。
烏瑪祿稍微猶豫一下,才開口道︰“爺今兒個回來有些暗了。”
“嗯,去皇祖母那兒了一趟。”
康熙目不轉楮的看著她,嘆道︰“故而遲了。”
他不再說下去。
烏瑪祿點了點頭︰“爺盡孝道,自是好的。”
她的話沒錯,但他不知道該怎麼說下去。
太皇太後派甦麻喇姑來請他,他知道為什麼,但還是得去。
果然,說的還是那些事。
他心里厭倦,卻依舊得听。
他皇父早亡,生母早逝,是皇祖母派人一手帶大他,他不能不孝。
他心里清楚,可依舊難受。
他這個皇帝不像皇帝,他依舊被束縛著。
這位歷經四朝的太皇太後,一生為男人所困,纏縛在這華美的泥沼中。
她看著他,就像看著她所見過的愛新覺羅家的男人們。
她嘆氣不止︰“你啊,長大了,心也野了,就像你皇父一樣。所以,皇祖母說什麼,你也是听不進去的。”
康熙听得明白自己皇祖母的意思,他閉口不言。
他不懂感情。
盡管他生來聰明,近乎過目不忘。別人看來再難的事,對他來說,也不過是輕而易舉。
可聰明如他,心里是真不知道自己對烏瑪祿的感情到底是什麼。
但他明白,他對烏雅瑪祿絕不願意放手。
他貴為皇帝,天下共主,以後他還會有更多的女人,鮮妍多姿,柔順美麗,為他誕育皇嗣。
然而那些人都不是烏雅瑪祿
這世上唯有一個烏雅瑪祿,也唯有烏雅瑪祿能夠撫平他從幼時至今的缺憾。
其中的是非曲直,他已經不再願意去計較。
他向來是一個現實而果斷的人,與其去追根溯源,還不如握緊手中自己能握住的東西。
有花堪折直須折,莫待無花空折枝。
明年的花再好,已經不是今年的花了。
他沉默著且固執著。
他雖沒有明說,卻發自內心的拒絕著太皇太後還沒說出口的話。
那老祖母,歷經四朝,輔佐了兩代君王,又怎會不知道這個一手帶大的孫兒的想法。
她並不強制讓他放下,而是循循善誘。
她說︰“你還記得你皇父吧……他為了個女人,不顧這後宮安寧,可那女子也不過是早亡之命。”
“孫兒記得。”
他不能不記得。
他不止一次的想過,如果皇父沒有為一個女人那般樣子,他額娘是不是就能好過一些。
太皇太後嘆息著︰“你沒接觸過那女子,年紀又小,可能早已不記得。你不知道,那是個好女子。”
“長得溫婉動人,跟漢人女子沒什麼兩樣。又听話懂事,進退得度。我是不討厭她的。”
容顏逝去的女子帶著憐憫︰“可你皇父不明白,正是他對她的愛,葬送了她的一生。”
“你皇父覺得他是天子,他又如何護不住一個女人?可這天下要殺人的方法多了去了。”她嘆息著,“誅心又何嘗不是一種法子。”
康熙下意識的虛握緊了手。
太皇太後平靜的訴說著︰“一大堆女人圍繞著一個男人,你要一碗水端平,自然你好我好大家好。可也就那麼點兒東西,你要全給了一個人,其他人又怎麼甘心。”
她說︰“你和你皇父一樣,都喜歡漢人的玩意兒,我听說漢人里有“捧殺”一詞,你應當是明白的。”
她頓了頓︰“你越是對她好,越是把她置于火上,用火烤,也就成了下一個董鄂妃。”
“是……孫兒明白。”
“今日是鈕祜祿家的,明日就會是張家的李家的。”太皇太後憐憫的看著他,“她們總會嫉妒的,總會忍不住做些什麼都,誰能真正安曉天命呢?”
“鈕祜祿家的,為了你八月封位份的事,已經來了好幾次了。”太皇太後慢慢道,“我也是認同的,烏雅氏出身低微,無子而封嬪,到底不成體統。”
“你多想想。”她疲憊的看著他,“不論是孝烈武皇後、敏惠恭和元妃、孝賢皇後,哪個得以善終。”
“帝王之專寵,無非一場劫難。”
她不應當說這麼多的,可她不能不說這麼多,她怕自己自己看好的這個孫子,又會走向他父輩們的老路,一次又一次的重蹈覆轍。
太皇太後揮揮手,趕他走︰“你是個聰明孩子,皇祖母就不多說啦,免得招你煩。”
“不會的,沒有皇祖母就沒有孫兒現在。”康熙像是說給她听,又像是說給自己听。
“你下去吧。”
“是。”
康熙離開內殿後,對著甦麻喇姑老話重提,無外乎是要甦麻喇姑照顧好皇祖母。
甦麻喇姑一一答應。
最後,甦麻喇姑看著他,低聲道︰“主子是為了皇上好,皇上不要因此就和主子離了心。”
甦麻喇姑嘆道︰“宮里又不是沒有包衣出身的妃子。皇上要是喜歡,封個位份,一點兒一點兒往上升就是了,哪有這樣子的。”
康熙點點頭︰“額娘放心,我心里有數的。”
離開了慈寧宮,他在御花園里坐了一下午。
他在想,他到底該怎麼做。
皇祖母說的是對的,他要真對她好,他就不該對她那麼好。
他若有所思的敲了敲桌子。
他不該對她那麼好,免得她成了別人的眼中釘肉中刺。他也不會對她不好,免得那些人見風使陀的踐踏她。
她對他來說是不一樣的,他定然要護她周全與平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