瀕死之綠

第一卷 第五章

類別︰ 作者︰乙一 本章︰第一卷 第五章

    1

    我走著夜晚的山路回到城里。要是以前的我,可能沒辦法一個人走在漆黑的山路上吧?我忍住了腳上異常疼痛的傷,後來醫生還為這件事大感驚愕,他說以我所受的傷勢看來,根本是連站立都沒有辦法的。

    其實是小綠在老師家的浴室里教會我肉體的苦痛並不是那麼重要的道理。就算腳裂開一輩子都不能走路了,也比屈服于惡勢力要好。

    當天空開始明亮時,我找到了第一家民房。位于山麓的這棟房子是古老的木造屋,我懷疑到底有沒有人住在里頭。按了門鈴,隔了一會兒,一個睡眼惺忪的中年女人出現。年齡看起來比我媽媽大,有一張圓圓的臉。她一看到我便露出驚駭的表情。照道理說,現在不是一個小孩子獨自造訪別人家的時間,更何況我還受了傷。我說自己迷了路,要借用電話。電話就裝在玄關處,我撥著號碼的時候,女人站在後頭忐忑不安的看著我。似乎很擔心我隨時都會倒下來。

    “喂,媽媽…”電話通了,我听到媽媽的聲音在電話那頭響起。頓時我覺得好像幾年沒見到媽媽一樣,覺得好懷念。

    “我迷了路,真對不起。”

    媽媽哭了,說姊姊跟小野也站在她身後,很多人四處找我,夜里還挑燈四處搜尋,听說道雄也很擔心。我也開始哭了起來,因為我一直以為就算我死了也不會有人為我悲傷的。媽媽問我所在的地方,我回頭問了女人這邊的地址,然後告訴媽媽,也告訴她羽田老師就倒在山上。媽媽很狐疑地問為什麼老師會在那種地方?

    “老師好像是來找我的。可是他不小心在山路上滑了一跤而摔下去。”

    我撒了個謊,我說我在山中迷路時,老師出現了。老師听到有人目擊看起來像我的小孩子,所以才找到山里找我的,可是老師跟我一個不小心從斜坡上滾落。我受的傷不重,還能走路,所以就留下老師,一個人到山路的民舍求救。

    “啊,老師還好嗎…”媽媽驚訝地叫起來。

    “不能動,不過還算平安。”和媽媽通話之後,我叫了救護車。

    2

    我最後並沒有給老師致命的一擊,是因為我轉變了心意。

    當我企圖用碎塊擊碎老師的頭部的那一瞬間,老師發出的淒慘叫聲讓我覺得他好可憐。于是我將碎塊丟到老師頭部的旁邊,算是在心中象征性的殺了他一次。至于這樣是不是可以讓我對所有的怨恨都達到報復的目的,我覺得不是不無可能的。

    俯視著乞求著我原諒的老師,我產生極度的失望。命不該絕的老師帶著不知所謂的表情看著我。知道我不再有任何舉動之後,隨即變成了安心的表情。老師的臉被泥土和淚水給弄得髒兮兮的,扭曲地皺成一團。

    小綠在哪里啊?他不見了。

    我跟老師分別被救護車送到醫院去。借我電話的女人很擔心我,直到救護車來之前都一直照顧我,她似乎是一個人住在那棟房子里。她拿來濕毛巾幫我擦擦臉,又張羅飲料給我。所以當救護車停在房子前面時,我向她道謝。

    我在醫院住了一個星期。听說老師得在醫院躺上四個月。雖然我們住不同的病房,但是因為在同一家醫院,所以媽媽也經常去探望老師。

    “等你腳傷好一點之後,也得去探望一下老師。”媽媽說。

    住院第三天,醫院準許我用拐杖下床走路,于是我在媽媽的陪同下前往老師的病房。事實上我根本不想去,但是我編出老師找到了我的故事,所以我必須前往道謝。老師的病房和我的病房在不同的樓層,我們便搭電梯前往。

    “老師好…”媽媽用細弱的聲音打招呼,打開了病房的門。我發現當人們來探望病人打開房門時,聲音都會不自覺地變小。

    病房好像是單人房,掛在門邊的名牌只寫著老師的名字。老師的手腳被吊在床上,全身包著繃帶,看起來像一只被蜘蛛纏住的昆蟲。病房里除了老師以外,沒有其他人。這一次是我獨自下山之前和老師做過簡短對話後,第一次看到老師。

    看到我的老師整張臉變得蒼白無比,但是仍不忘帶著笑容和媽媽寒暄。態度看起來是那麼的恐懼而笨拙,不過媽媽好像沒有注意到。我坐在病房的椅子上,和躺在病床上的老師相距五十公分對望著。我沒什麼特別的感覺,倒是老師臉上不停冒出汗水,好像很痛苦的樣子。他避免和我視線對望,不願看我。媽媽對老師道了幾次謝,我覺得很可笑,但是還是跟著媽媽一起低頭致意。

    “正雄的媽媽,不用了——”老師帶著虛弱的笑容這樣回答道。

    結果,老師在教室里創造出來的規則,和監禁並企圖殺害我的事情並沒有任何人知道。

    “正雄,對不起…”道雄來醫院向我道歉。“我一直想向你道歉。不知不覺正雄變得好奇怪,我不敢跟你講話。我好害怕。”

    “我沒有生氣。”我同時在心中這樣說道。我對道雄還有教室里的同學已經沒有恨意,也許那些情感都已經溶化消失了。

    “你真的不生氣?”我點點頭,于是道雄答應把他剛買來的游戲借我玩。我好高興。

    3

    出院後,我平安的回到自己的家。自從前往老師家的公寓後,我已經七天沒回家了。正因為如此,家里的氣氛更讓我覺得懷念和溫馨。在客廳坐下,我立刻霸佔電視。我的腳上綁著厚厚的繃帶,听說要兩個星期以上才能拆下來。在痊愈之前,我必須靠拐杖過日子。

    自從那天晚上之後,小綠就失蹤了。應該說,他本來就是不存在的。我茫然地看著電視上播放的卡通,心里想著小綠,告訴自己沒有小綠這個人,他只是個幻影,我創造出來的幻影。當我跟小綠說話時,一定是我在跟自己對話吧?

    我也想起那天晚上在山上發生的事情…因為我狂亂的哀鳴而救回一條命的老師,訝異地看著環視著四周的我。

    “小綠!”我大叫著,可是只有自動販賣機的白色燈光綻放著光芒,四周仍然一片黑暗。心想小綠也許藏身在遠處的樹蔭當中,而打算去找他;另一方面心中產生一種不可思議的想法︰小綠已經不會再出現了。我為此而感到安心和遺憾。因為他是那麼殘酷,卻又總是處處為我著想。

    我沒把腳痛放在心上,四處找著他,呼叫他的名字,以老師和自動販賣機為圓心,繞著圓圈走著。不管是斜坡和停車場的陰暗處都看不到他的身影。腳底下是潮濕的凹凸地面,我不死心的呼喚他的名字。

    此時,我知道自己的精神產生了不可思議的變化。黑暗和疼痛不再像以前那麼可怕了。也許是麻痹了,不再有感覺了,也許是變得堅強了,會不會在我抱著死也無所謂的覺悟滾落斜坡的當兒,我真的已經死了,重新投胎變成另一個人?

    我停下腳步,仰望著夜里靜謐的山巒,于是我懂了。之前以小綠的身份分離出來的部分,已經融進我的身體里面。

    “老師,我去叫救護車。”老師可能全身骨折了吧?我走近痛苦呻吟著的老師對他說道。

    他把頭轉過來對著我,本來哭泣而扭曲的臉像泄了氣一樣,然後露出一張難以置信似的表情。

    “我會編個故事告訴大家。”我編了個故事,說老師到山上來找迷路的我,結果從斜坡上滾下來,沒辦法動彈。“要是有人問起,就這樣告訴他,可以嗎?”

    “或者老實把老師的所作所為都說出來會比較好?”我低聲這樣咕噥著。

    老師聞言趕緊搖搖頭,表示他同意我編一個故事。

    我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改變主意。也許是不忍心看見老師可憐兮兮的樣子,也許是不想讓大家知道我為了殺老師所做過的各種事情。把老師留在當場後,我朝著道路走去。天色很暗,不過路隱約可見。我從寬敞的停車場的一角俯視山下遠處鎮上的燈光。我突然轉頭看著老師。

    “為什麼要一直罵我?”我問道。

    老師感到困惑似地凝視著我短暫的沉默之後,他擠出一絲很痛苦似的聲音說︰“任何人都行…”

    “可是,老師能那樣做麼?”

    羽田老師緊咬住牙關似地,抖著聲音說︰“我害怕…”

    于是我留下老師,開始走向山麓的黑暗道路。

    電視的畫面切換了,播的是很受歡迎的娛樂節目。我回頭一看,只見姊姊手上拿著遙控器。姊姊向我露出“我非得看這個節目不可”的堅定表情。

    “你去念書。我來幫你看電視。”

    “人家好久沒回來了…”我用微細的聲音抗議著,但是姊姊裝作沒听見,于是我放棄看卡通的欲望。

    正在準備晚餐的媽媽看著我的腳,感慨萬千似地說︰“對了,正雄,這是你第二次住院了吧?”

    第一次是更小的時候發生車禍那一次。

    “當時你的狀況好嚴重。他們幫你注射了很多寫著片假名的藥,結果有一段時間,你的皮膚都變成綠色的。”媽媽若無其事地說道。

    “皮膚變成綠色?”這讓我想起小綠。

    我重新詳細地詢問媽媽發生事故當時的情形,媽媽說被送往醫院的時候,我的臉上似乎有很嚴重的傷。從嘴角到臉頰一帶都裂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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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來了,後來是動了整形手術復原的。听說是發生事故的那一瞬間,金屬碎片以其快無比的速度劃傷了我的臉。連鼻子和一邊的耳朵也因此被削掉了一半。

    我覺得好不可思議,這件事是我第一次听說的。媽媽所描述的我當時樣子跟小綠的外形很類似,但是我也不能這樣就斷定兩者之間有什麼關聯。

    小綠到底是誰啊?既像是我的守護者,又像是我內心陰暗的部分所形成的具體形象。此外我沒辦法貼切地說明,但是要是說“被害者”這個字眼是指某生物的話,我想一定就像是小綠那樣的生物。我曾經看過書上說,小時候曾經遭到虐待而承受極大痛苦的人,有時候會創造出另一種人格來以承受那種痛苦,也就是所謂的多重人格。這種事並不常見,我在書上看到的那段話也還沒有經歷過科學論證,一般學者的意見似乎傾向于這個世界上不可能存在有多重人格。

    可是如果成為承受痛苦的替身,對這個世界懷著憎恨之情,受過傷的被害者的人格是存在的話,我想一定是想小綠那樣吧?當然,小綠並不是我的另一個人格。我只是把自己內心的某一個區塊看成小綠這個幻影而已。也許是當我小時候出事住院時,在鏡中看到過自己的臉,當時的記憶便沉睡在記憶的深處,成了小綠這個幻覺得原型。我若無其事地回了媽媽幾句,也在心中告訴自己,這樣就好了。

    暑假結束,第二學期開始。

    第一天早上。大家就像上學期什麼事情都沒發生過似地跟我互動,二宮也跟我起勁地聊著koro koro的話題。她畢竟是個容易親近的人,我可以這樣告訴自己,第一學期的大掃除時,她並不是故意把我絆倒的。

    我不再成為唯一被指責的目標了。也許大家是真的忘了,也或許他們不認為那是什麼大事。因為加害者總是不像被害者那樣,把事件看得那麼嚴重。我沒有因此就認為大家太狡猾而心生不滿。

    我的內心深處已經可以有這樣的余力去思考事情了。其實要是我想讓大家因為第一學期發生的事情深自反省的話,我也就不需要刻意去編造故事了。

    一個瘦小的女人打開教室的門。原本喧鬧的教室頓時回歸寂靜,目光都投注在那個人身上。大家立刻就知道,她就是本學期擔任本班導師的新老師。因為羽田老師住院,所以臨時聘請了新老師來。我想起羽田老師第一次走進教室時的情形,當時我還心想,要是能跟老師好好相處就好了。

    “各位早安。”她有點緊張似地開始寒暄。她還很年輕,據說才剛大學畢業,有著溫和的表情,她在黑板上大大地寫著自己的名字。

    過了一陣子,我听到四周對新老師的評價。新老師在家長之間的評價並沒有像羽田老師那麼好。因為她沒有制作像“五年級生時報”那樣的學年日報,所以給人的印象就不像羽田老師那樣有心。而且她有些迷糊,有時候會寫錯字在黑板上,對簡單的分數計算好像也沒什麼自信。寫錯字時,除非班上學生提醒,否則她根本不會發現。每當被指出錯誤時,她就很難為情的搔著頭她不像羽田老師那樣戰戰兢兢的,上課如果遲到了也不會有很怕被指責的表情。也許因為她這樣的態度而連帶地使得大家平常松懈了吧?每當全校學生集合的時候,我們班總是會被批評說話的聲音太大,可是她一直都很認真。雖然四周對她的評價並不高,但是我覺得那是因為她不夠機靈造成的。

    某天放學在輔導課結束後,大部分的學生都離開教室了。西沉的太陽把外頭染成了泛紅的色彩,涼爽的風從微開的窗戶吹進來。老師站在講台上,整理著自己散亂的筆記和教科書。我走上前去叫了聲老師,她歪著頭看我。

    “您怕不怕四周的人如何評價您?”我問老師。

    我想著羽田老師,提出這個問題問新老師。羽田老師為了維持自己的聲望于不墜,于是想出了把我當成犧牲品的方法。我是被害者,但是我能理解羽田老師的心情。只要是活著大家都是一樣的,總認為隨時有人看著自己,給自己打分數,不想蒙羞又想成為眾人的焦點。受到贊賞固然高興,但是又擔心一旦失敗會遭到嘲笑。每個人都很在意別人是怎麼看自己的,同時也因而感到恐懼和不安。

    但是我對新老師是一個什麼樣的人產生了好奇。因為她是一個跟低年級的學生玩躲避球時,被球砸到鼻子而留出鼻血時會號啕大哭的人,但是不可思議的是,她一直都很快樂的樣子。

    面對我唐突的提問,她感到驚訝得交抱著雙臂,臉上露出努力思索的表情。我跟老師在沒有其他人在的安靜教室里,面對面交談著。有學生晃動著書包跑過教室旁邊的走廊。過了一會兒,老師很難為情似地說︰“我努力的結果既然是這樣,那我也沒辦法呀。”

    我想,一定不會再有人像我以前一樣成為犧牲的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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