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卷滿目河山空念遠&nbp;引
一向年光有限身,
等閑離別易消魂。
酒宴歌席莫辭頻。
滿目河山空念遠,
落花風雨更傷春。
不如憐取眼前人。
——晏殊《浣溪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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渾圓的金烏一點一點的落入天西的山巒之後,暮色籠罩大地,一片蒼黃,漸漸趨于黯淡。
大漢雲中郡邊塞的一個小小遂塞中,值班的塞兵將倉惶的吐了一口唾液,“每日里都是這樣平淡枯燥,要過多久,才算是到頭?”
自今上前元四年,楚國長公主和親匈奴之後,漢匈邊境已經多年沒有發生過大規模沖突了。戍衛邊塞的生活有著一種壓抑的平靜。每一天,從遂塞里望出去,都是極目的黃沙。
“小子嘟囔些什麼呢?”
老兵呲著牙嘲笑道,“想媳婦兒了吧?平靜不好麼,莫非真要打起戰來,你才覺得不無聊——換崗吧。”
“哎。”年輕的塞卒放下手中的鐵戟,正要轉身從烽火台上下來的時候,眼角余光忽見在極遠的地平線上的綿延移動的黑點。他以為自己看錯了,連忙揉了揉眼楮,不過是過了片刻,那黑點卻是又逼近了一些。大片大片的馬蹄敲打在地面上,隱隱震動。甚至可以看到最前面馬背上人揚起臉,露出了迥異于漢人的面容。
“是匈奴人。”他驚呼道。
“匈奴入寇了。”
……
“嗚——”蒼涼的號角劃破了平靜的天際。
厚重的皮甲,帶血的彎刀,破空的羽箭帶著凜冽的風聲,向著遂塞之上襲來。匈奴騎軍來的極為迅速。奔跑的漢塞兵一個趔趄,右肩被射了一個對穿,箭羽依舊顫動不止。在閉上眼楮之前。將手中高舉的燃燒著的庭燎,費盡全身力氣,投向堆好的積薪。
暮色之中,火光沖破天際。
寂靜的夜色中,遠處三積薪的煙火大如斗,直沖天際。相隔百余里,一路順延而來。空氣中充滿了肅殺的氣息。
雲中城外,張嫣赫然回頭,看見一路綿延而來的沖天火光,四周一片沉寂。只余那一道又一道的火光,像是要將天燒出一個窟窿。
雲中郡守孟舒亦在第一時間看到了邊塞烽火,匆匆披衣起來。趕到了皇帝所居的宅子外頭。
“什麼人?”值守郎衛高聲喝問。
孟舒急急道,“下官雲中守孟舒,求見主子。”
燭火將小院正堂照耀的亮如白晝,沈莫披堅歷甲,拱手跪在堂下。“一旦天子失陷在邊境,後果不可設想。還請陛下為天下蒼生計,即刻啟程回京。”
“萬萬不可。”門扇刷的一聲被從外推開,孟舒大跨步的進來,厲聲道。
“臣雲中守參見陛下。”他展袖跪在地上,大禮參拜君王。額頭叩在地上,錚錚有聲,“此時匈奴入寇。城外敵情不明,陛下萬萬不可于此時離城啊。”
“孟大人此話差矣。”沈莫抬頭,目光仿佛出鞘的劍刃,雪亮藏鋒。
身為郎中副將,沈莫負責劉盈的出行安全。若皇帝在雲中出了事。他萬死難辭其咎。此時大敵當前之下,更是咄咄逼人。“雲中乃是邊關重城,匈奴人定是不會放過這兒的。若是雲中失陷,大人負的起這個責任麼?”
“沈將軍忠心可嘉。”孟舒直起身來,冷笑駁斥道,“只是沈將軍沒有跟匈奴人打過交道,大概是不了解匈奴人的習性。匈奴人彪悍善戰,又兼匈奴馬腳力勝過漢馬,充足的戰馬,從來都是來去如風。如今,我們不知道城外敵情,在這樣的情況下,若是陛下出城,卻在野外遭遇匈奴人,到時候社稷動蕩,臣等才真是萬死莫贖。”
他深吸了一口氣,拱手力陳,“相反,我大漢善守城。安能以己之短對戰彼之長處?雲中是邊境重郡,駐兵萬有余。城中有武庫倉庫,憑險自守,只要能夠撐到援救前來,就可自保平安。”
他據理陳詞,分毫縷析,條理分明,沈莫雖心有所慮,卻也無可辯駁,于是摞下臉子,恨恨道,“若是陛下出了事,你擔得起這個責任麼?”
孟舒微微一笑,褪下頭上冠冕,置于身前,面上大義凜然,“若雲中城有個萬一,我孟舒自當死城。”展袖再拜,聲音鏗然,擲地有聲。
他的大義凜然讓沈莫動容,一時無話可說。但終究事關重大,不敢做主。一時間,堂上二人都望向劉盈。
燭火飄搖中,劉盈在堂上走了一個來回,終于下定決心,回到案前坐下,揚聲急急喚道,“郎衛盧新。”
年輕的郎衛越眾而出,在堂前單膝跪下,“屬下在。”
劉盈刷刷的書寫了一道手書,“你持這道手信,派人分別往雁門,上郡而去,見機行事。如果情況許可,可以亮明身份,請求援兵。”聲音淡漠如水。
盧新拱手“屬下定不辱使命。”鄭重接過手書,領命而出。
“郎衛何棟。”
“屬下在。”
“此間戰事傳到長安後,朝廷定會派軍迎戰,你持手信,前去將軍幕府,命領命大將軍速速前來救駕。”
“諾。”
安排好了事宜,劉盈擲下筆,起身走到了孟舒面前,拱手鄭重拜道,“如此,孟郡守,朕便將性命托付給你了。”
孟舒只覺得雙肩之上重任,鄭重再拜道,“臣,敢不肝腦涂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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刁斗聲音悠遠,敲過了五更,東方天際漸漸吐出了魚肚白。
劉盈從外堂出來,揉了揉疲憊的額頭,眼中微帶血絲。
自七年前登基以後,這是他過的最辛苦復雜的一個夜晚,也面對著這一生可能的最危險的局面匈奴騎軍在廣袤的大漢領地之上肆虐。不知道什麼時候將兵臨城下。在前途無法預料的時候,雲中上下一心,眾志成城。
他穿過屏門,跨進內院,見院中桂花樹下,張嫣站在那兒,緗色襦裙映襯著腰,細的像是風吹欲折一般,面色比雪還要白上一分。
“阿嫣。”
張嫣渾身一顫,抬起頭來。面上竟有些魂不守舍。
他以為她是被嚇到了——平日里再聰慧機靈,她終究只是個長在深閨柔弱的女子,忽然在這麼近的距離里接觸到戰爭。自然會有些害怕。于是擁她入懷,“不要怕。”撫著她的後背,一下下的,帶著安定的感覺。
“匈奴大軍雖然看起來聲勢浩大,但是其實並不是真的那麼凶險。我來雲中之前。讓酈商在上郡屯了三萬將兵。只要再過幾日,待上郡兵馬過來,自然就與匈奴成對峙之勢。”
“真的?”張嫣將臉埋在他的胸膛,輕聲問道。
“自然。”劉盈失笑,“在我大漢的疆土上,總還不至于讓匈奴猖狂。沒有那麼嚴重。先帝當年亦曾被圍白登山。山下是冒頓四十萬匈奴騎兵,圍困七日七夜,糧草將絕。那樣危極的情況,最後不還是平安無事的歸去了?更何況,”他微笑著,
“你夫君不是怕事的人,當年在平定淮南王戰役中。我也是打過仗的。也許不過是虛張聲勢。攻一陣城,眼見佔不得什麼便宜。也就走了呢。”
“嗯。”張嫣輕輕的應道,像是一朵花葉離開枝頭,落地無聲。
在他沒有發現的地方,她的身體微微顫抖,閉上眼楮,長長的睫毛翩躚猶如落蝶。
舅舅,你不知道。
你不知道,
你不知道我真正擔心的是什麼。
“劉盈。”張嫣忽然喚他的名字。
除了那一段冷戰的日子,一直以來,她很少直呼他的名字,在他懷中抬起頭來,一雙明艷的杏核眼眸中有著怯怯的期待,“我們會安全回去長安的吧?”
“自然。”
八月己巳(初二)癸酉(初六)亥時,胡定縣陷落。
庚午(初三)甲戌(初七)晨,安康縣陷落。
“此次匈奴入侵,戰情雖然急,但應當不會險。”在外院的書房中,顧端侃侃而談道。
自匈奴入寇烽火傳來之後,孟舒便送過來一位他慣用的幕僚,放到劉盈身邊。這位名叫顧端的幕僚自幼生長于雲中,對雲中城的狀況以及匈奴典故十分了解。
“自戰國之後,匈奴崛起于草原之後,每每在部落物資缺乏的時候,起合族之兵,來到漢土劫掠一番,以度過草原蕭條的冬季。直到先帝以家人子和親匈奴冒頓單于,才稍稍減少了一些。”
“自今上以楚國公主和親,據說,楚國公主頗得單于的愛寵,有她的面子在,冒頓單于已經很久沒有侵擾漢地了。如今這個動靜,應當只是河南地的樓煩部而已。他們的人馬只有三千,就算大多人都出來了,也攻不破雲中城。最多也就是在城外劫虐一番也就罷了。”
劉盈淡淡一笑,“承顧先生吉言了。”
“匈奴大概有多少人馬?”
在雲中城城樓之上,郡守孟舒一身甲冑,面沉如水,按劍問道。
雲中屬官吏面色都很難看,听著斥候在下頭稟報道,“看起來黑壓壓的一片,大概有近萬罷。”
孟舒閉了閉眼楮,“讓城外砍伐山樹的士兵都回來吧。”
“孟大人這是什麼意思?”沈莫激烈陳詞,“若是匈奴人得到糧食,定然能夠更有戰力攻城。不若一把火燒個干淨——等匈奴人糧盡了,也就不得不退兵了。”
“這也是沒有辦法的事。”孟舒的眉宇之間盡是被壓抑的無奈,“雖然留下粟麥,必然給匈奴增添糧草,讓這場守城之戰更加艱辛;但是匈奴侵略漢境本來就是為了搶掠過冬的物資的,若是一無所獲,反而會更加增添戰心。”
沈莫一時間竟說不出話來,只覺得口中盡是苦澀。
匈奴大軍踏平了附近數縣之後,漸漸開始向雲中城合圍。終于,癸酉日(初六)的清晨,第一支匈奴騎軍出現在蒼茫的地平線外。
一線天光從東方緩緩射來,雲中城四面大門緊閉,重樓高牆,從官吏士兵到城中百姓,都抿去了平日里放在面上的笑意,空氣里彌漫著一種淡淡的緊張。
——共3265字,2011年5月11日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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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史記》記載史上漢惠帝駕崩是這一年八月戊寅日,我另行翻看了萬年歷,翻譯成通行說法就是惠帝七年農歷八月十一日。
為此,列一張簡單的時間表,在劉盈離宮尋找張嫣的這段日子中
惠帝七年五月中旬,劉盈攜魯元長公主往雲陽縣林光宮避暑
六月十五日,劉盈隨最後一批監御史離開林光宮
六月十八日,劉盈到達雲中沙南縣,與張嫣重逢
七月七日,七夕節,劉盈與張嫣第一次懇談,張嫣拒絕了劉盈,要求劉盈放棄她返回長安。
七月八日,劉盈返回雲陽林光宮
七月二十二日,劉盈再度回到沙南縣,在張嫣宅子中表達了自己的決心。
七月二十六日,劉盈買馬,張嫣遇險
七月二十七日,二人圓房,事後張嫣離開。
七月三十日,匈奴入寇。
……
看上去脈絡清晰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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