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劉盈迎著張嫣震驚的目光,悠悠道,“北地這個地方也挺好的。若是阿嫣真的打定了主意,我也只好在沙南和長安兩頭跑了。”
……
“我聞色界天,意痴離言說。
攜手或相笑,此樂最為極。
天法吾已受,神親形可隔。
持以謂來者,敬報伊消息。”
張嫣在為了他之前的宣言而滿心糾結的時候,劉盈倒是心平氣和。
這是在那不分晝夜的半個月中,他在林光宮中接見三公九卿,同時處理積壓的政事的時候,疲累到極致的時候,偶爾抬頭休息一下,瞅到殿前開的正好的一株紫薇花,阿嫣的模樣便從腦海中飄過,于是寫下的一首詩。
從小到大,他對著阿嫣都維持著一個溫和的形象,在心中將之當做需要嬌寵的晚輩,從來沒有用自己的另一面面對過她。但事實上,作為一個已過冠齡做了數年皇帝的男子,他又怎麼可能只是一個中正溫和之人?
燭火在書案上微微跳動,獅首青銅鎮紙壓著大幅松花箋,劉盈執紫霜毫筆,在其上書寫了一個“嫣”字。
據說,阿嫣剛出生,笑的時候多過于哭的時候,因此取名一個嫣字,寓意微笑,也包含著這一生少憂愁而多歡笑的美好寄望。嫣是一個頗綺麗的字眼,一如阿嫣瀲灩的眸色和緋色的雙唇。
後來,他發現,其實,只要放下心中的包袱,愛上阿嫣,是一件很容易的事情。求得阿嫣的諒解回頭,卻很難。
女人的心事。他始終無法理解。如今,他回憶陳瑚的模樣,卻發現已經是漸漸模糊了,更不要說未央宮里那些他從來不曾真正看重過的嬪御。阿嫣的心事當是這里頭最晦澀的一個,當年熱烈純稚的鐘情他不懂,如今義無反顧的決絕,他更不懂。
但他站在這個地方,雖然無法準確猜測阿嫣的心事,卻並不覺得怎麼彷徨。只因既然確定了自己的心意。那麼,只要一路往下走下去就可以了。
更何況。他這些天花費了偌大心力,陪著阿嫣身邊,並不是沒有一點收獲的。從阿嫣最開始冰冷沉默的拒絕。到如今沖動熱烈的情緒反應,情況已經好了不少。至少,阿嫣仍會因為他而起了情緒波動,也證明,她對他依舊是在意的。
深夜里。許歡交接了一日的工作,從抄手游廊下經過回客房的時候,意外的瞧見劉盈披著一件玄狐大氅從西廂房里踱出來,扣了劍伏身拜道,“主子。”
“起來吧。”
在夜色的掩映下,劉盈輕輕問。“夫人這些日子,還好罷?”
許歡恭聲答道,“夫人一切安好。丁未日出去騎了一趟馬。戊申日到周家拜訪好友。”
“周家?”
“便是上次在府河邊遇到的周越娘家,她的父親是沙南縣的三老,她本人今年十七歲,據說是個才女,與夫人幾個月前認識的蟒妻。交情不錯。”
劉盈的面色柔和下來,听得許歡繼續絮絮說起張嫣相關的事情。唇角翹起一個細微的弧度。
……
東門之外,一對夫婦正在路旁依依惜別,不遠處,張嫣牽著馬立在府河河畔,靜靜的看著河中魚兒歡快的游動,面上一片安靜。
韓冬歌的眼圈紅了一片,“你我夫婦相聚未久,我本當跟隨在夫君左右。只是家中傳來消息,老父病重在榻,我做女兒的,只能回去伺疾。他日夫君事了,定要早早去老家接我回來。”
孟觀抱著劍,素來冷淡的面上也有些動容,他不肯兒女情長,只是淡淡道,“我這兒走不開,但托了何大哥護送。何大哥為人仗義,身手也是緊好的。你……一路珍重。”
韓冬歌點點頭,雙手有意無意的撫過腹部,想要說些什麼,終究沒有說出口,換了口風叮囑,“夫君一個人在外頭,要注意看顧自己,別太拼命,餓了記得按時吃飯,衣服也要勤買新的……”
“我知道。”
……
韓冬歌拭了淚,朝張嫣走過來,“大娘子,你……拿定主意了?”
張嫣回過神,唇角無奈的往上微勾,染上點點苦澀決意,“我沒有其他的法子。”
韓冬歌溫柔而又憐惜的注視著面前的少女。她猶記得自己第一次在灞橋遇到少女的時候,她青春鮮活的像三月枝頭的嫩葉,一直和身邊那個高大溫柔的男子在一起。眼角眉梢之間,全是愛意。那時候的張嫣,定是愛他的。
“我真不懂你——”她輕輕道,“我不會說話,可是我覺得,在這個世上能夠遇到一個珍愛自己的男子,是一件很幸運很幸運的事情。可是你為什麼要將這樣的幸運往外頭推呢?”
張嫣怔了怔,嘴角苦澀的翹起,似乎每個旁觀者都希望她能彎一彎腰,接受這段看起來完滿的感情。但感情這事情,終究只是如人飲水冷暖自知罷了。“我也不知道我這樣是否一定是對的。”
七月的北地,草野一片青蔥,她將視線投向平原盡頭,蕭瑟道,“可是我知道,讓我就這樣低頭原諒,我做不到。”
草原的塵沙遮住了遠去行人的背影。張嫣極目遠眺,風中留下韓冬歌最後的忠告,“阿嫣,你太驕傲。我不知道這樣的驕傲對于你有沒有好處。但是你要想清楚。否則,若是日後再後悔,就真的再也回不了頭了。”
……
飛雲希律律一聲長嘶,踏住地面,不肯再往前走。劉盈愕然安撫,它漸漸安靜下來,卻依舊用前蹄刨了一會兒,帶著嚼頭左右晃蕩。
劉盈不免心中生出疑惑。
飛雲是少年時父皇賜給自己的駿馬,從小就放在身邊養,雖然脾氣很大,但是對自己很是馴服,如今卻這般躁動,實是不知出于什麼原因。
“讓開。”
遠遠的傳來男子大咧而豪闊的聲音,沿路百姓紛紛尖叫著避讓。一團烈火一樣的色彩沿著大道飛快的奔來,虯髯大漢隨著奔跑,瞅準一個機會,翻上馬背,用盡全身力氣的勒住馬韁,卻依舊無法制住胯下駿馬的嘶騰。對手難纏,大漢不怒反喜,朗聲大笑,“果然是一匹好馬。不枉我花了大半個月的功夫,在荒無人煙的地方守著。才終于擒住了你。”
駿馬全身上下毛色光亮,好像一團火焰,唯有四只蹄子上。圍了一圈雪一樣的絨毛,醒目不已,昂頭嘶鳴了一聲,用盡全力的撲騰,踱步。想要甩掉背上的敵人。露出睥睨的眼神,一人一馬僵持不下,誰也降服不了誰,又對峙了一會兒,後面的家人追上來,一擁而上。盡力制住了馬。大漢從馬背上跳下來,對著四周百姓團團做了一揖,“烈馬不馴。在路上犯起性子來,家人沒有制住,驚擾了大伙兒,卜某在這里賠罪了。”
人群里發出一陣哄笑,因著沒有人受傷。也就沒有追究了。
劉盈安撫身邊躁動不已的飛雲,回頭吩咐沈莫。“去打听打听,這個姓卜的的底細。”
“諾。”
……
“卜實的是雲中最大的馬商。”沈莫花了大半天的功夫打探了消息,回頭稟報道,“人人都說這個人性子怪誕,但是他在養馬馴馬上的確有一套,因此馬場開的不錯。他常年行走在漢匈邊境。還算是豪爽仗義,值得一交。”
劉盈點了點頭,右手食指與中指之間夾著一只黑色琉璃棋子,沉吟了片刻,輕輕落下,“安排一下,明兒去卜家馬場一趟。”
卜家他的馬場便坐落在雲中城西的草原上,劉盈在飛雲背上抬頭遠眺,見盡目都是綠油油的牧草,成群的駿馬在馬場上時而奔馳,時而停下來低頭吃草,大多有一種中原馬難具的剽悍。
到了馬場大門,管升上前,遞了拜帖,“我家郎君今日特意來拜會卜場主,順便想看看馬場上的馬。”
劉盈在會客廳中等了一會兒,被引入中堂。堂上相對擺了兩道食案。前日所見的虯髯大漢坐在主位,左手持爵,將美酒傾入口中。身邊一左一右,各倚著兩個美貌姬妾,巧笑嫣然的勸酒。
卜實酒意方酣,指著對手坐榻,道一聲,“坐。”意態灑脫。
劉盈一笑,掀起袍子下擺,坐了上去。
“呂郎君,”卜實粗粗一拱手,“我是個粗人,平日里只愛駿馬,學不來貴族子弟的那一套。若是有所得罪,還請見諒。”
“卜場主客氣。”劉盈淡淡而笑。
“呂郎君是來看馬的麼?”
“是啊。”劉盈應承道,“我想為內子買一匹牝馬,只要神駿,價錢不是問題。”
“好說。”卜實打了個哈哈,“我們馬場別的沒有,只有馬最多。定能讓君滿意。”
寬敞而干淨的馬廄之中,隔著長長的欄桿,一次間排開十數匹,都是難得一見的神駿馬匹,劉盈走過一遍,含笑負手,意猶未足。“沒有更好的馬了麼?”
卜實眯了眯眼楮,問道,“呂郎君想要什麼樣的馬匹?”
“听說卜場主前兒個在沙南走失了一匹紅色駿馬,後來動用了十數人手才制住?”
“原來郎君也是沖著胭脂馬前來的。”卜實露出果然如此的神色。
“燕趙邊境常有野馬群出現,這匹胭脂馬就算是在也野馬之中,也是數一數二的。我帶了幾十個好手,在邊境伏等了幾個月,才終于套住了它,雖野性難馴,但因神駿非凡,還沒有回到雲中,便是不少人想要買回去。便是孟使君也有些動心。如此,呂郎君覺得我憑什麼要將它賣給你?”
(注漢稱郡太守為使君,《陌上桑》有證。太守在本郡擁有極高地位,某種程度類似土皇帝。史上這個時期,雲中郡太守為孟舒。)
劉盈微微一笑,氣定神閑道,“場主奇貨可居,引來八方人物動心,本就是最正常不過的事情。但凡只要那匹胭脂馬不是不出賣的,若是那馬還打算出賣,我也想不出卜場主有什麼理由不將它賣給我。”
這話說的口氣極大,卜實倒是嚇了一跳,重新察視坐在對面的青年。他不過二十三四歲年紀,穿著一襲深紫深衣,布料看著雖然平常,但實際當是陳留的錦緞。面容不過中上,但言行起坐的氣度,卻透出難得的自持,當是久居錦繡富貴才能浸潤出來。
但凡將生意做到一定地步的商賈,都不是對政治完全不了解的。卜實知道,今年是各地監御史換防的年頭。月前的時候,縣官詔令御史寺中十三名新御史分別赴大漢各地,來到北地的這位新御史便是姓呂。而適才這位呂郎君遞進來的拜帖上寫的便是御史府呂某人的落款——即便不是呂御史本人,也應是其親戚下屬。
而他所帶來的那匹白馬,實是一匹俊秀不下于那匹胭脂馬的駿馬,更難得馴服通靈性,當是從小養大的。
卜實哈哈一笑,“敢問呂郎君,尊府可與呂太後有親?”
劉盈愣了愣,一笑,“有又如何?沒有又如何?不過,說起來,我倒的確是和酈侯一道喝過酒的。”
他笑的淡然,卜實卻從他的目光中看出了一絲傲然的意味。不禁越發在心中對這個男人看重起來。
他不露聲色,卻在心底沉吟了一下。
說起來,監御史本身官秩不大,只有六百石,但一旦出使到地方,卻因為有著監察權利,對一郡的所有政治事務都能夠插手,並且直達天听,連二千石高官的郡守都要對之忌憚尊敬的。更何況,能夠在帝都長安擁有一匹如適才那匹白馬那樣的神駿坐騎,而不被人所覬覦,需要的不僅是財力,更是實力。
這位呂郎君既然能如此自傲,自當有自傲的本錢。
孟使君雖然看中胭脂馬的神駿,卻不甚滿意它是匹牝馬。戰將出身的高官自然是更欣賞公馬的。反而是這位呂郎君,因是為給妻子騎乘,更滿意牝馬一些。
卜實計議已定,哈哈一笑,“如此,便請呂郎君跟我去觀馬。”
胭脂馬立在單獨的馬廄之中,依舊神駿非常,煩躁的踏著雪蹄,隔著馬欄嘶鳴不已。劉盈拍了拍它的鬃毛,回頭問道,“卜場主開價多少?”
既然要做人情,便做的徹底一些。卜實豪氣道,“不就是一匹馬麼,我和呂老弟的交情,不用付錢了,就當我送給你了。”
劉盈有些意外,道,“在下不才,區區一匹馬還是買的起的。”
“自然不是白白送給呂老弟的。”卜實笑的意味深長,“我看著,老弟的那匹白馬也十分神駿?若是老弟日後將胭脂馬與它配種,日後產下馬駒,送兩匹給我,便算償了今日的馬款了。一匹換兩匹,算來我還是賺了。”
劉盈微微一笑,不再推辭,站在馬場門口與卜實辭行。“卜兄情意,小弟敢不或忘。”
“呂老弟這話就見外了,”卜實豪氣干雲,拍著胸脯道,“若是還將我當做朋友,這等等閑的話,就再也休提。”
劉盈苦笑,這等江湖人的習氣,他雖然不討厭,但還是有些不能感同身受啊。
他正待說出告辭的話語,遠遠的卻听見慌亂的馬蹄聲馳來,許歡連滾帶爬的下得馬來,伏地道,“主子,……”大夏天里,伏在地上的身體卻抖索起來,
“夫人不見了。”
——共4446字,2011年5月7日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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