府兵們的影子被月光映在地上,院子里靜悄悄的,一陣風吹過,不知哪里傳來幾聲零落的鳥叫。
魏明肅坐在月下,肩上一片清輝,像落了一層殘雪,背脊瘦削筆直,身形清 。
一個矮小少年提了一盞燈走過來,放在桌上。
盧華英的目光從魏明肅沾滿了塵土的靴子慢慢往上移,一身顏色暗淡、看起來洗過很多次的舊青袍,雙腿微微叉開,緊繃的腰上系了條黑色腰帶,挽著袖子,一只手執筆,一筆一筆在紙上寫著字,手背粗糙。
輞川寺院種滿修竹的院落里,竹影清幽,盧華英從外面游玩回來,怕被嫂子王妤責怪,脫下木屐提在手里,快步走上台階。春風吹過,拂起簾子一角,一個瘦削而挺直的側影坐在屋中席子上,抄寫著佛經,從窗格照進屋里的日影落在他身上,他安靜肅穆,清逸出塵。
他越認真,盧華英越想捉弄他,想看他露出惶恐不安的神色,于是挑開簾子,笑著走進去。
十五歲的少女,頭戴步搖釵、身穿七破裙,帶著一身春色,還沒走近,那明艷耀眼的光華已經晃到眼前。
魏明肅手里的筆沒有絲毫停頓,眼楮卻垂了下去。
盧華英躡手躡腳走到他背後,剛要出聲嚇他,他隨著寫字的動作微微側過身,眼皮不抬,輕聲道︰“娘子去听僧講了。魏某告退。”
語氣非常恭敬,一副謹慎嚴肅的態度。
說完,他拿起佛經和筆,退了出去。
一句冷漠平靜的問話將盧華英從朦朧的思緒中拉了回來。
魏明肅坐在桌前,看著紙上的字,冷漠地發問。
這一瞬間,盧華英不禁懷疑,自己是不是從來沒見過魏明肅?四年前的記憶都是她意識混亂下自己臆想出來的?
她凝視魏明肅的眉眼,那里不見從前的清雋,刻著歲月砥礪的沉毅和一股權勢的威儀,還有濃濃的疲倦。
魏明肅說過,此生不想再看她一眼。從他臉上漠然疲憊的神情來看,四年的時光沒有淡化他對她的厭惡,他還是不想看她。
所以,他裝作不認識她,確認她的身份時,語氣沒有一絲情緒。
盧華英收回視線,把亂麻一樣的念頭從腦子里趕出去,凝神點頭道︰“是。”
這是她險些被府兵趁亂打死後第一次被審訊,她得抓住這個來之不易的機會。
她一出聲,才發覺嗓子干澀燒痛,有如刀割,聲音嘶啞。
矮小少年解下腰間的水囊,倒了碗水走到盧華英跟前,喂她喝了幾口,道︰“盧三娘,你把郡王被害那天的經過說一遍,越詳細越好!”
清水滑進嗓子,盧華英忍不住大口大口吞咽,嗆了一下,劇烈咳嗽。
盧華英咳了半日,喘了喘,緩緩道︰“那天,明府為郡王和世子送行,要我去獻舞……”
她從自己被司戶領去獻舞說起,提到自己換上西涼男袍時把搗藥杵和衣物放在一起,接著柴雍、裴景耀過來了,她要他們去宴席,表演刀舞,宴席結束,武延興的親隨突然又過來找她,要求她當場寫出《丹經》。
整個經過,盧華英自己回想了很多遍,所有記得的細節她都詳細復述了出來。
魏明肅靜靜听著,執筆記錄,偶爾提筆蘸一下墨。
盧華英斷斷續續講述,講完幾句必須停下來休息一會兒才能接著講下去,他也不出聲催促,默默等著,看前面記下的內容。
她講,他記。
盧華英講到最後,抬起眼,道︰“魏刺史,郡王非我所殺。”
沒有人在意她的供詞,不管證據充不充足,官員們一句話,她就成了凶手。
魏明肅會在意嗎?
她不知道。
筆尖在紙上點上最後一點,魏明肅拿起所有寫滿字的紙,一張一張看得專注。
一片安靜。
盧華英靠在胡凳上,頭頂星光燦爛,眼前月影人影亂晃交疊,視線漸漸變得模糊。
“ 當。”
她從胡凳摔到了地上。
矮小少年走上前扶她坐起來,手踫到她的胳膊,被燙得嚇一跳,剛把她抬到胡凳上,她又滑了下去,像一灘爛泥,幾個人過來幫忙,也沒能把她扶起來。
“不好!她昏過去了!”
少年招呼幾個府兵一起把盧華英抬回牢房。
盧華英昏昏沉沉間睜開眼楮,說了句話。
矮小少年俯身︰“你說什麼?”
門口傳來腳步聲,醫者快步走進牢房,看了看盧華英的傷,皺起眉頭,臉色變得嚴峻起來,回頭問︰“她是不是被喂了什麼狠藥?她傷得這麼重,還吃那種藥,一個不留神會出人命的!”
柳城府兵先偷偷看一眼負手站在門口的魏明肅,小聲道︰“只有周侍郎的隨從喂她吃了些藥。”
“一定是從神都帶來的藥!”少年走回魏明肅身邊,低聲道,“阿郎,我听神都的人說,周侍郎拷打犯人前先喂他們吃一種藥,吃了以後犯人更清醒更興奮,痛感也比吃藥前強十倍!”
醫者長嘆一聲,臉上露出不忍之色︰“那種傷天害理的藥……”
他話沒說完,想起魏明肅也是個臭名昭著的酷吏,心底發寒,聲音陡然低了下去。
魏明肅默然不語,佇立在門口,看著醫者為盧華英敷藥。
“阿郎,盧三娘剛才說了句話……我沒听清楚……”少年撓了撓頭,一臉疑惑,“她想要木頭!”
魏明肅沉默。
過了一會兒,他問︰“她說了什麼?”
少年重復道︰“她說要木頭!”
魏明肅面無表情地站了一會兒,忽然抬腿,走進牢房。
盧華英吃了醫者的藥,意識昏沉,身上的熱度退了一點,不知道是不是身上的傷口太疼了,嘴里一直發出模糊的囈語。
魏明肅無聲無息地走過來,一身冰冷寒氣,醫者嚇得起身朝他行禮。
他垂眸,看著盧華英無力垂下來的手。
她的手傷痕累累,十根指尖都咬爛了,醫者敷藥時不小心擦到她的手,她整個人顫一下,眉頭緊皺。
過了一會兒,魏明肅听懂了盧華英嘶啞的聲音在說什麼。
她好像糊涂了,把醫者當成了認識的人,困惑地問︰“木頭…… 你怎麼有白頭發了?”
魏明肅站著,一動不動,昏暗的燈火映在他的鬢角上,黑發里的銀絲,閃著寒光。
……
四年前。
黃鸝嬌囀,春風裊裊,整座長安城都是槐花的香氣。
盧華英在府里和大哥吵架,心里煩悶,騎著馬出了門。
一群少年郎騎著馬圍了上來,看她臉上籠著一股郁氣,提議去郊外打獵散心。
“三娘,我知道一個好去處,從前太宗皇帝在世時,常去那里獵鹿!”
盧華英點了頭,一行人便奔著那個好去處馳騁而去。
春日的山林,郁郁蔥蔥,百鳥和鳴。
盧華英縱馬疾馳,吹著風,听著林間鳥鳴,感覺心里的郁氣被吹散了一半,剛剛來了點興致,路邊忽然傳來一聲呼哨。
一個身影從林子里竄了出來,擋住他們的去路。
幾匹星馳電掣的駿馬發出嘶鳴聲,速度慢了下來。盧華英出門時和父親大哥置氣,隨便挑了匹馬,不是熟悉的坐騎,駿馬突然減速,她險些被拋飛出去,她抱緊馬脖子,手里的馬鞭揚了起來,忽然被一只手緊緊拽住了。
盧華英立刻穩住身形,安撫好駿馬,要把馬鞭抽回來時,那只手卻仍然緊握著不放,力氣很大,她幾乎要被拽下馬背。
她看過去。
一個衣著寒酸的青年站在路邊,手里拽著她的馬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