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陽還剩最後一丁點兒,西方已是霞光漫天。
“怎麼還不來?這馬上就天黑了啊。”如意站在約定好的路口有些焦急地道。
蕭讓勸解她︰“李非白身手不錯,踫上三五個病人估計都綽綽有余,不用擔心他們的安危。”
魏秋水也點頭︰“李非白本就是個愛玩的性子,說不定他倆又跑哪兒玩去了呢。”
宣靈均在一旁帶著歉意地道︰“今天麻煩各位,雖說沒有找到,但你們盡了心,這份人情我欠著,改日定然會還。”
如意擺擺手︰“這有什麼,出門在外誰沒有要人幫忙的時候?別人幫過我們,我們也自然要將這個美德發揚光大嘛。”
四個人站在路口漫不經心地閑扯著,看著周圍人越來越少直至消失,終于開始不安起來。
不過好在在暮色消失前的那一刻,遠處走來他們倆的身影。
如意看到他們高興地揮手︰“這兒!快點兒!”
然而他們依舊慢吞吞地,有些不對勁。
如意看他們龜速的樣子忍不住要跑上前去。
然而面前伸出一只臂膀來,是蕭讓擋在了她前面。
“他倆不對勁。”蕭讓沉聲道。
四人心中警惕起來,仔細地盯著柴明月和李非白。
只見他倆皆有打斗過的痕跡,身上還破了幾處。李非白額頭紅腫一片,明月面容呆滯,怎麼看怎麼像這次病疫的新患者。
魏秋水將雁翎槍拔出來,槍尖對著他們。
蕭讓亦拔劍而出,對著明月高聲道︰“一千減七是多少?!”
明月看著明晃晃的劍身喃喃道︰“九百九十三。”
蕭讓的劍尖又對準李非白︰“九百九十三減七呢?”
李非白恍惚地道︰“九百八十六。”
蕭讓和魏秋水同時收起了武器︰“嚇死我們了。”
如意這才跳到了他們跟前。
她抓起明月的手擔憂地道︰“為什麼來這麼晚?你們倆這是干什麼去了這樣狼狽?”
柴明月抬頭望著宣靈均,正要開口說些什麼,卻被李非白打斷。
“我倆去戲台找,明月嫌人家唱戲的難听多說了兩句話,我們就跟人打起來了。”他一臉惋惜,“我們沒找到溫小姐,抱歉。”
宣靈均苦笑︰“無妨。我們也沒找到。”
明月低著頭擺弄衣角,不肯說話。
如意看了一眼公主殿下,復又轉頭對大家說︰“天黑了,沒什麼事兒大家就散了吧,晚上千萬不要出門。”
宣靈均點頭︰“好,今日多謝各位了。”
幾人紛紛道客氣,又跟他一一道別後才回了郡守府。
明月回了住處後,一會兒坐在榻上呆呆愣愣,一會兒又站起來有些急躁地到處亂走。
如意端了一盤點心來給她,她並不想吃,直說自己沒胃口。
如意嘆了口氣︰“找到溫姑娘了是不是?”
明月猛然抬頭︰“你怎麼知道?”
如意將點心放在桌上,走到榻邊握住了明月的手。
“我跟了殿下這麼多年最了解的就是您,殿下從來就不會撒謊,每次撒謊便不會看別人眼楮,會低著頭揉自己上衣右側的衣擺。”
明月听後立馬將搓得皺皺巴巴的衣角放開。
“溫姑娘她是不是出了什麼事兒了?”如意問道。
明月嘆了口氣︰“溫姑娘,也染了瘟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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蕭瀲在正廳托著韋修文篩選而出的名單仔細翻看。
“養犬的太多,蕭統領言中曾咬過人的瘋犬便是這幾家。”韋修文道,“不過第一個染病的年輕人從沒被咬過,家中也沒有養犬。”
蕭瀲低聲問︰“那他是否養過別的寵物?”
韋修文調查得很徹底︰“有,他養過一只貓,是從溫家表妹那處討來的。”
蕭瀲閉了眼楮復又睜開。
“帶人去溫家。”
韋修文看了看漆黑的夜幕︰“明日一早臣便…”
“啪!”
名冊被甩在他面前,蕭瀲單手撫額不看他。
“馬上。”
城中的居民有晚上去出恭的,隱隱約約听到街上有馬蹄聲傳來。
“宵禁解啦?”家家戶戶的大門探出了頭,紛紛看著街上人馬全部涌向一處。
蕭讓坐在馬上看到這群不知死活的圍觀群眾氣不打一處來,便高聲罵道︰“滾回家去!”
百姓們罵罵咧咧地將頭縮了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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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已過四更,街上早就沒有敲梆子的更夫提醒。
明月躺在床上翻來覆去睡不著。
她這個體質,明明知道晚上出門一定會出事,可是她…
她實在是忍不住。
明月悄悄地起身,披了斗篷就往外走。
李非白…李非白不行,他白天就不讓自己告訴宣靈均真相。
魏秋水功夫也不錯,可是不知道她會不會支持自己…
明月挑著燈籠糾結無比,不知不覺來到了蕭瀲房前。
此刻蕭瀲的房前正亮著燈。
明月將斗篷上的帽子掀了下來,望著這道燈光尋思他為何現在還不睡覺。
不能尋思了…你在拖什麼呢…
她想起昏睡時蕭瀲對她說過的話。
既然她曾經救過他,那麼如今向他提一個小小的要求也不過分吧?
思及此,她走到了蕭瀲的房門跟前。
深更半夜,孤男寡女,馬上就要共處一室。這次她來是有事求他,雖然跟當初楊三娘自薦枕席有目的上的區別,但是在過程中毫無差別。
她又糾結了好大會兒,最後終于鼓起勇氣要敲開門時,房門從里面被打開。
蕭瀲穿著一身黑色常服走了出來,低頭對明月道︰“我跟你去。”
明月有一瞬間的怔忪,反應過來卻是欣喜。
她小聲道︰“你知道我想去干嘛嗎?”
蕭瀲將她斗篷上的帽子替她戴上,兩個人皆是一身黑,在夜幕中幾乎融為一體。
“知道,我的小公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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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打知道朔方出現瘟疫,而他也聯系不到溫如梅後,宣靈均就一直失眠。
他與她門當戶對,自小便好。
溫如梅愛看戲,有時還會唱上幾句。不過她是極害羞的人,也只肯唱給他听。
“我的名字中有個‘梅’字,所以我先學的便是《梅妃》。”她對著他甜甜地笑。
那是宣靈均會懇求她︰“梅兒,唱給我听罷?”
溫如梅會跟他來到城牆角——這處隔音好,不怕羞,她能放開了唱給他听。
“別院中起笙歌因風送听,遞一陣笑語聲到耳分明。我只索坐幽亭梅花伴影,忒炎涼又何苦故意相形!嚼寒香早拼著肝腸淒冷,看林煙和初月又作黃昏。慘淒淒聞墜葉空廊自警,他那廂還只管弄笛吹笙。淚珠兒滴不盡宮壺漏永,算多情只有那長夜霜衾。初不信水東流君王薄幸,到今朝才知道別處恩新。賦此篇怎解得愁腸百轉,待何日訴相思淚落君前?”
宣靈均將筆擱下,靜靜地看著這段唱詞,耳邊好像還回蕩著她那時溫糯嬌軟的嗓音。
墨跡還未干,他輕輕吹了口氣。
“篤篤篤!”
宣靈均有些詫異——朔方晚間已經無人出門了,這個時候誰會來?
“宣公子,是我,明月!”外面的人焦急地喊道。
宣靈均一听聲音便知是白天那個少女。
他不疑有它,徑直開了門。
一身黑衣的柴明月站在門外,身後跟著身材高大的蕭瀲,二人皆是一身黑衣,看起來鬼鬼祟祟,但也的確有些相配。
“明月姑娘怎麼這麼晚來找我?”宣靈均有些不解,“外面如今很危險的。”
明月吸了吸鼻子,開門見山地道︰“對不住…白天我撒了謊,其實我找到溫姑娘了。”
宣靈均慢慢地睜大了眼。
“來不及解釋了,快跟我走。”柴明月披上帽子便向外走。
宣靈均道︰“稍等。”
他轉身回了房間,將寫好唱詞的那張紙端正地放在桌上,又拿了鎮紙壓好。
只做了這一件小事的他跟著他們出了門。
三個人,兩匹馬。明月被蕭瀲緊緊裹在懷里,只眼楮那處露出一條縫來。
“她也染了病,不過還能說說話。韋大人說一旦發病,只有幾日時間可活…”明月說著說著有些哽咽,便不再張口。
“嗯…我知道了。”宣靈均的嗓音有些沙啞。
柴明月到了那片小巷子處,依然有些記不起來是哪里。
蕭瀲抱著她躍上各個房梁挨個兒讓她看。
“就是那!”她指著白日跟李非白一起跌進院子里踫倒的架子處道。
按照她指的方向,三人很快便溜進了院子。
月光照進院子,宣靈均目光掃了一圈,最後定格在了那間被封鎖得死死的廂房上。
里面隱隱地有聲音傳來。
“我只索坐幽亭梅花伴影…忒炎涼又何苦故意相形…”
許是今天唱得太久,溫如梅的嗓音有些沙啞。
宣靈均慢慢走向前,望著窗戶上的黑洞,輕輕開口喚著里面的人︰
“梅兒。”
那婉轉柔美的腔調隨著這聲呼喚戛然而止。
黑洞里擺出個嬌艷的面容來,月光下清晰可見她眼瞼下的兩顆紅痣。
宣靈均看著她,又喚了聲︰“梅兒。”
溫如梅盯著他看,笑嘻嘻道︰“嗯…”
宣靈均見她被鎖在這間院子里不知多久,心尖疼得一抽一抽。
這個廂房只有這個地方可以和外間相通,想必是溫家人為了送飯方便才出此下策。
也不知道她是如何染病,被家人扔在這里又受了多少苦。
溫如梅渾然不覺,依然看著眼前的宣靈均一副笑嘻嘻的樣子。
宣靈均咽了咽嗓子,抬腳向前捧住了她的臉。
明月和蕭瀲很默契地沒有去阻止他。
他們知道,這樣的情形下,阻止也是無用。
宣靈均撫著溫如梅的臉,口中不知喃喃說著什麼。溫如梅也一直回答著“嗯”、“好”、“是呀”。
蕭瀲環視了一下院子,在角落里找到一把斧頭後,用力劈向那扇加了兩道鎖的門。
蕭瀲就是蕭瀲,技術過硬,專業到家,沒幾下便把鎖劈得稀爛。
他伸手用力一扯,將門打開。
一股腥臭難聞的尿騷味撲面而來,令在場的三人幾乎窒息。
宣靈均死死地咬著牙根走入房中,似乎跟溫如梅說了兩句話後,便抱著她出了門。
明月和蕭瀲跟在他身後,直到看他抱著人上了馬。
宣靈均在馬上跟溫如梅說了兩句話,她竟然真的乖乖抱住了他的腰,緊緊地靠近他懷中。
固定好這個姿勢後,宣靈均這才轉頭看向地上的二人。
“今日,多謝二位。靈均就此別過。”宣靈均的聲調因過度哽咽已經變得極為怪異,卻還是帶著十分的感激對他們道別。
明月咬著下唇,帶著哭腔對他們告別︰“希望以後…還能見到你們呀…”
宣靈均笑了笑︰“我也希望…到時候一定報答姑娘和公子的恩情。”
蕭瀲負手而立,對他昂首道︰“她是病人…你知道該怎麼做。”
幸好朔方的風大,即便是淚也能很快被吹干。
宣靈均紅著一雙眼楮溫柔地望著懷中的女子,輕輕說道︰“我知道,我們不會再回來了。”
我們不會回朔方,也不會回並州。
我們會去一個地方,然後永遠在一起。
宣靈均空著的手一拉韁繩,雙腿用力夾起馬腹。
馬兒難受地搖了兩下頭後便向前奔去。
望著他們相偎的背影,明月終于沒忍住,眼淚洶涌而出。
蕭瀲將她抱進懷里,畢竟沒有哄女子的經驗,也不知如何是好,只能任由著她鼻涕眼淚全蹭到自己胸前。
明月難受得不行,現在有了懷抱,便哭出聲來。
“嗚嗚哇…”
蕭瀲面上不顯,心底有些驚異︰公主殿下哭出聲來可真難听。
一陣馬蹄聲自街道而來,漸漸逼近了他們這處。
明月的哭聲戛然而止,嚇得一動也不敢動。
蕭瀲反應過來——這是蕭讓帶人來了。
他抱著明月迅速上了馬,乘著月色奔向和宣靈均他們相反的方向。
蕭讓帶了一隊人來道院中,見門鎖已經破壞,人也不見蹤影,便知道宣靈均已經帶走了人。
而且剛剛似乎有馬蹄聲…
蕭讓對魏秋水並幾個下屬道︰“去追他們!”
這隊人馬撲了個空後,又被自己主子擺了一道,追去了相反的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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並州在北,宣靈均果然如他承諾所說,不回朔方,不回並州,打馬一路向南。
他懷里抱著溫如梅,不知道策馬在荒原上奔跑了多久。
直至東方漸露魚肚白。
懷里的溫如梅不鬧也不會咬他,哪里像她好端端的時候那樣作天作地呢?
溫如梅哼哼唧唧地唱著,嗓子已經開始沙啞了。
等天亮以後,就唱不出了罷…
宣靈均好言哄著她道︰“梅兒,這里沒有一個人了,你再給我唱一段兒?”
溫如梅依然笑嘻嘻︰“好呀。”隨即唱詞自甜美的喉中瀉出。
“初不信水東流君王薄幸…到今朝才知道別處恩新…賦此篇怎解得愁腸百轉…待何日訴相思淚落君前…”
宣靈均靜靜地听著,蒼白的臉上俱是風干的淚痕。
他搖了搖頭︰“我也學了,咱倆一起罷。我唱上一段,你唱下一段好不好?”
溫如梅仍是笑嘻嘻地樣子︰“好呀。”
宣靈均低頭吻了她一下,然後開口︰“怎凝眸只見那花開似錦…”
溫如梅接道︰“好風光這才叫大地陽春…”
“到此間真算得俗塵都淨…”
“侍夫郎常願得歲歲長生…”(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