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楊景行干脆提高點聲調︰“很好，很好。”
雖然周圍一片附和，但是也掩蓋不住某人沒文化的現眼。帶楊景行來的人臉上都不掛住呀，肖副院長趕緊表揚流動性色彩感，民族樂團揚琴首席也稱贊雙手協調。就連拉二胡的初中丫頭，都要靠到琴邊來燦爛鼓勵小弟弟︰“八度彈得很清楚，震音更棒。”
一片有根有據的叫好中，葛杰卻是不滿意的表情，問那個楊老師︰“琶音到五度跳進的轉變，應該的對比差異沒表現好，雙音跳進也軟了點。”
世界級演奏家果然不一樣，楊景行就對小男孩笑︰“爸爸的要求很高，不過有自己的理解和表現也不錯。演奏一首作品的時候這首作品就屬于你，就像剛才的樂團演奏，我就會覺得哇吳指揮的創作好棒。”
吳承偉哈哈哈，摸了一把大胡子。
小琴童挺受鼓勵︰“三年級暑假爸爸媽媽帶我去了羅馬……”
現在音樂教育都到這種程度了嗎？彈首曲子還得實地考察？楊景行只能羨慕︰“是不是很漂亮？我沒去過。”
小琴童當然點頭︰“是。”
楊景行在迂回拖時間吧︰“每個人看到的景色或者喜歡的角度不完全相同，描述方式也會不一樣，不過你自己覺得剛才的演奏有沒有什麼地方是沒把你心里所想的，表達到讓你自己滿意的？”
小孩子多單純呀，才不會搞老油條的這套濫竽充數裝神弄鬼，想了一下後直接起手就是一串音符，還是尊重父親的意思︰“這一段。”
楊景行又問︰“你想的是什麼樣？”
這人是蠢嗎？小琴童的眼神都向父親求救了。小提琴演奏家卻是呵斥︰“看我干什麼！”自己看一眼楊老師。
這都眾目睽睽了，楊景行只能放左手到鍵盤上琶了一串︰“這樣的？”
小孩子連忙看鍵盤，但又拿不定主意。
楊景行換個角度再來一遍︰“這樣呢？”
周圍一些人好像已經品出東西了，開始點頭。
琴童還在努力思考，葛杰這次是溫柔提醒兒子︰“讓開點別擋老師。”
“沒關系。”楊景行手長，彈奏自如︰“那就是這樣的。”
小琴童點頭了︰“對，是。”
楊景行又問︰“有沒有想過為什麼應該這樣？”
難為小孩子是什麼本事呀，真讓人尷尬，周莉華會看氣氛地大聲宣布︰“我跟老師一直強調，不光要學生知其然更要知其所以然。”
大家表態同意周主任。
葛杰又嚴肅起來了︰“說話，楊老師問你，不要怕犯錯。”
小琴童還是有點怕︰“我感覺是這樣。”
“天賦。”楊景行像個想多賺課時費的對家長贊嘆，又哄小孩子︰“你直覺是對的，但是知道為什麼這樣更好會對我們的演奏更有幫助。我們先想一想，跟水有關的作品還有哪些？”
琴童有儲備的︰“拉威爾，水的嬉戲。”
葛杰更嚴厲︰“多想想！”
楊景行表揚的︰“很好，水的嬉戲，能彈一段嗎？”
葛杰也會護著兒子︰“這首不怎麼熟，听過幾個，阿格里奇，里赫特。”
楊景行的左臂再伸長，來一段嬉戲中比較長的九和弦七和弦琶音︰“……記得吧？”
琴童連連點頭，又趕緊瞧一瞧有動作的父親，很像是怕挨打。葛杰掏手機呢，看看人家首席的態度，一個走過場的裝樣子都知道關電話，這會才開機，還表示歉意︰“老師請繼續。”
楊景行就接著︰“德彪西的水中倒影應該也熟……”
琴童很懊惱自己一時大意︰“我本來想得起來。”
楊景行還是在琴童背後用上雙手來了二三十個小節的映像派，眾目睽睽之下面對音樂花朵得認真點。再看看人家著名小提琴家的態度，葛杰早舉起手機了，等老師演示完了就輕聲請問︰“錄個影像方便嗎？”
楊景行點頭︰“請便。”
小提琴家再威懾兒子︰“認真听認真看！”
父子還是有默契的，琴童點頭︰“老師彈得很好。”
周圍又是一片對小朋友的聲援贊同，感嘆能從楊主任的這一小段中听出東西的確證了明天資敏銳閱聞豐富，都說想要會彈先得會听……
楊老師就更得做出樣子了︰“水的形態千變萬化，作曲家們的表現手法也千差萬別，德彪西的大海听過嗎？”
也算是作曲家的代表交響曲呀，葛杰幫兒子回答︰“他听得不多，不過楊老師提起這首曲子引起我一些回憶，一九九七年我受格萬特豪斯樂團邀請……”到底是手上有功夫的人，說話間舉著的手機都紋絲不動。
這麼多人一起好不容易听完了小提琴家對青年頂峰時期的精彩感懷，楊景行得順著說︰“我覺得葛老師的演奏風格很契合這首作品，熱情廣博充滿力量，我們模仿一下。”說著音符響起，挺輕柔的呀。
不光琴童，周圍人也做出在听的樣子，那邊苦等下班的演奏員們也大多轉動身體顯得把注意力在鋼琴這邊了。
鋼琴輕柔了一段後猛然熱烈起來，簡直瞬間澎湃，激得著名音樂劇作家劉慶宏大聲宣布︰“第三樂章。”
旁邊的回應比較淡薄，似乎不用提示。
大起之後又大落，楊景行停手，意思是︰“如果我們用這種感覺來表現噴泉，會是什麼樣？東陽試試。”
小孩子還是挺勇敢的，試試就試試，雖然肌肉記憶不是那麼容易改變，但表現已經讓長輩藝術家們頻頻點頭了。
“非常好，就是這樣。”楊景行大聲贊嘆著自己再示範︰“還可以再放開一點……再試試。”
孩子就喜歡玩嘛，焦語桐歡喜得踮腳小蹦了幾下，琴童也是迫不及待開始模仿。也虧葛杰沉得住氣不怕自己孩子被教歪了，還在保持錄像。
也不要太為難小孩子了，意思到了就差不多，楊景行問︰“覺得這個噴泉是什麼樣的？”
琴童覺得︰“噴得很高，大噴泉。”
周圍人已經各種贊許了，楊景行就不畫蛇添足︰“我們再回到拉威爾……”
拉威爾之後又要彪德西，這楊老師還真是會繞，幾首曲子中的不同色彩不同流派被他拆拆拼拼都不帶重樣的。而百年大計教育為本，等著的人都沒表現出不耐煩，還會在旁邊搞一些教學鼓勵和輔助。比如在楊老師提到一個可能比他自己更不出名的匈牙利現代作曲家的時候，中年首席大提琴就表示是知道的……幸好楊老師不是瞎編，不然得成世仇。
也不能讓領導和藝術家一直站著呀，還好舞台上有一些空椅子，有人主動給搬過來請坐。還有國交的演奏員表示要幫忙錄像讓葛老師方便交流，不過葛杰推辭了，雖然固定角度拍琴鍵並不需要什麼技巧。
在楊景行以小朋友喜歡的視角描述印象派的時候，吳承偉又站了起來︰“景行講得非常好，讓我忍不住要插一句。我認為，在印象派之後，西方藝術是有機會摸到意境的邊的……”
楊景行也只能規規矩矩听著呀。
吳承偉的一段講座又激起了眾人的討論興趣，本來不太多話的馮教授也要發表︰“不是想在這里夸獎景行，我認為中國傳統音樂和現代民樂，是很有可能像日本浮世繪成為西方藝術發展到瓶頸期之後……”
越听越不對勁呀，前輩藝術家們一整高談闊論之後，作曲家又被架起來了，何況這里還是中央民族樂團，楊老師只能硬著頭皮上了︰“吳指揮拋玉了，我試著搬塊磚。以我們尊敬的陳培勛教授的《平湖秋月》為例，對比《水中倒影》……”
在听楊老師試了幾個片段後，看樣子這家伙也不是虛張聲勢，周莉華又站了起身喜笑顏開︰“各位，我有個提議……當然，首先，景行，我們的楊老師，課講得非常非常好，他本就是最出色的鋼琴家，雖然到現在為止只是小試牛刀冰山一角，但是我和大家都看得出來，都確定了，名不虛傳。”
中音民樂系主任講話，大家當然紛紛點頭，連抽空擺弄手機的葛杰也要抬臉挺胸嚴正表態。
周莉華的中老年藝術家濃妝笑得更大弧度了︰“我還有一個非常大的新感受，就是一個杰出的學富五車作曲家來談演奏，哎呀……真是一個舉一反三精彩紛呈，听得我呀渾然忘我。”
都是老江湖，夸張到明顯是諷刺的話，听到的人還都是一本正經。全場只有初中女生的城府不夠，沒掩飾住偷笑。
周莉華越來越入戲︰“所以，我提議，為了葛東陽小朋友對這一課有更生動更深刻的記憶，也為了我們這麼多領導和藝術家朋友，今天更加不虛此行，我們能不能請景行，完整地為我們演奏一首平湖秋月，大家要不要歡迎！？”
歡迎歡迎，周主任發話了怎麼能不歡迎呢，不光場面上的人開始鼓掌，連那邊那些板臉半天的演奏員都開始樂，精神面貌普遍耐煩多了。
小學生沒高興的表現但是立刻站了起來，可是又被父親瞪著眼，被瞪得又準備坐回去。
葛杰放下表情，無奈提醒︰“禮貌呢？”
哦，琴童就轉身，對楊老師鞠一躬︰“老師請。”
楊景行呵呵，拍拍琴童肩膀︰“先讓我幾分鐘……今天特別榮幸也特別感激，其實在這里我也是學生，請各位老師多指導。”說著就坐下，聳得老高。
葛杰是不是有個學琴的兒子就格外高要求，別人掌聲歡迎呢，他彎腰下去要調節琴凳。
楊景行連忙自己轉幾把，還不忘招呼琴童︰“站過來，注意看我左手……開始。”
這首曲子沒硬性技術要求，追求就是意境，可說句不好听的，其實就是一首改編自民間小調的輕音樂也意境不到哪里去。但是呢，這畢竟是中音人的作品，四分鐘的小曲，楊景行也得有個認真彈奏的樣子。可是這個葛杰呀，自己也是個演奏家，就恨不得把手機放到鋼琴家左手上去了。
一曲結束，人家還沒表示，楊景行自己先點頭致謝了。還是小孩子好呀，初中生和小學生帶頭捧場，然後成年人才跟上。
楊景行也不指望自己能技驚四座獲得掌聲雷動，直接站起來了，示意琴童去坐
水平先不說，這老師的態度看起來還挺不錯的，葛杰身為家長似乎被感動，他用鏡頭掃了一下現場大體情況後就放下了手機，也放下了國際著名小提琴家的架子，兩步上前雙手抓起楊老師的右手，神情動作都熱情而充滿力量。
雖然沒多少人特別賣力，掌聲倒還比較持續，可能是為了配合葛杰那種無聲而動情的藝術範，听眾們也越來越多地顯出有些什麼感觸的樣子。
就算是著名小提琴家，可這也是個男人呀，楊景行抽手了︰“東陽來，我們繼續。”
啊哈哈，隨著琴童坐下，掌聲也慢慢停了，真的停了。之前小孩子一首噴泉得到那麼的具體稱贊，甚至中間照著老師的要求嘗試片段的也會有專家輪流踴躍表揚鼓勵，結果這個最出色的鋼琴家彈了一首這麼簡單的曲子之後，別說“很好”，連個“不錯”都沒有，根本沒人說話。
楊景行也真沉得住氣，還好意思︰“看清我的觸鍵沒？試一試……”
葛杰又舉起了手機，其他人繼續旁听，當沒事發生一樣。不過多少還是有點尷尬吧，所以接下來也沒人開口激勵琴童了，除了師生和鋼琴，簡直全場安靜。
這一安靜就是十來分鐘，楊景行也終于要把今天這一課給繞出個所以然了，讓小學生開始似懂分懂作品色彩形象風格是怎麼被取舍優化確定的。
為了說明確定並不是一定，楊景行有拿一首歌曲《小河淌水》做一下總結，不過他彈著彈著，突然有人唱起來了︰“亮汪汪亮汪汪……”唱得不是很響，但是功力畢現。
哎呀呀，年近半百的歌唱家還有這樣的嗓子，似乎好多自己人都喜出望外了，閉了好久的嘴巴又紛紛打開了，來一個來一個，簡直呱噪。
汪幼芳站起來了還不好意思呢︰“情不自禁了，被景行帶進了這麼美麗的水光月色之中……其實尹先生創作這首歌本來定名叫月亮出來亮汪汪，是江鶩女士建議改為小河淌水，我想景行未必知道這個經過，但是他剛才的演奏和解讀，我認為是“小河淌水”這個名字最好的注腳……這首歌我唱得很少，不過大家興致都這麼高，我試一段吧。”
說是著名歌唱家，其實也就是對民族聲樂人而言，甚至現在這些九零後的學生都不一定認了，但是汪幼芳的確是開口有，嗓音條件和技術實力能讓在場所這些人的立刻陶醉顯得毫不做作。
楊景行好像也被感染了，在歌唱家唱了兩句後就忍不住去按琴鍵了。這次可不能跑和弦了，之前那些意境大話是他自己說的，伴奏得自圓其說。
汪幼芳越來越有狀態，听眾們也越來越沉醉。就琴童可憐，盡量縮著腦袋不擋老師又還要緊盯鍵盤保持學習。
歌唱家演繹得挺完整，結尾還特別處理了一下，然後當然是掌聲雷動喝彩四起。汪幼芳不留戀掌聲，也沒介意寶刀未老這種話，謝謝伴奏又對被耽誤時間的琴童歉意就趕快回座位了。
小音樂廳又安靜了，這前後都一節課的時間過去了吧，楊景行趕緊繼續，借著拍歌唱家馬屁的話頭盡快結束︰“……這些也是我學習鋼琴的經驗，可能會有用，但是也要你自己像分析理解作品那樣去辨別。就是爸爸教你的那樣，要吸收有用的東西。好，今天辛苦了，休息吧。”
可惜老師說的不算，琴童要看家長的意思。
葛杰放下了手機，樣子很鄭重︰“……楊老師這節課，如果我八歲的時候能得到這樣的啟發和點撥，如果我會思考會學習，我可以提前一年拿下帕格尼尼。”
教育小孩子嘛，旁人也不能說你葛某人不要臉呀，只能稍微附和一下。
“給你五分鐘準備。”甩給孩子一個臉色後，葛杰又堆笑︰“謝謝，謝謝楊老師。”
楊景行講套話︰“孩子悟性很好……還這麼小，可以稍微放寬一點。”
“有時候急人呀。”葛杰這都要團團轉的樣子︰“很早就給他準備了楊老師的鋼琴奏鳴曲集，也不好好練，太貪玩了。”
楊景行支持︰“我覺得一個負責的老師肯定不會建議孩子練那些。”
葛杰接不上話還是沒听準味，倒是圍上來的肖副院長說明︰“東陽還沒正式拜師，一直是家庭教育。”
楊景行點頭贊嘆︰“難怪，基礎很好。”
藝術家們已經陸續朝鋼琴靠攏又擺出了社交陣勢，不過也不著急講話，讓家長先說吧。
真是可憐天下父母心，葛杰站在兒子背後也是一臉的嚴厲還帶著操心︰“八歲多了……”
周莉華輕聲安撫︰“八歲著什麼急呀，剛到打基礎的時候。現在觀念改變了，就是要八歲最好十歲之後，肌肉群才發育好。為什麼我說景行教得很好，指導的更多是概念和思想上的東西，又全面又深入淺出。”
“東陽這麼好的天賦。”肖副院長很看好︰“以後也像楊老師這樣，不鳴則已，一鳴驚人。”
當父親的呀，葛杰嘿嘿的樣子簡直有點憨厚。
秦世貴可是被晾了好一段時間了，得說話了︰“景行也講了這麼久了，我們是不是……”
“秦書記等一下，我有幾句話。”吳承偉做主自己地盤，敞開了嗓門︰“今天，首先感謝葛東陽小朋友，給我們選了一個這麼好的題目。水，上善若水，智者樂水，所謂伊人在水一方，水在中國文化里……”
還是會耍嘴皮子的厲害，楊景行搗鼓了那麼半天，結果是吳承偉的東拉西扯獲得了今天的最熱烈的掌聲。眾人雅興暴增，高興呀，走呀，喝水去。
吳承偉還沒講完呢︰“景行……以後就是中央民族樂團也是我吳承偉的貴賓，他的著作，是我們團的重中之重。”
楊景行高興壞了吧，都做不出什麼表情了︰“謝謝吳指揮。”
秦世貴呵哈︰“有吳指揮這句話我們就放心喝茶了。”
琴童得解放，還沒到五分鐘呢，被父親叫一起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