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嘀嘀嘀。”
“嘀嘀嘀。”
听到鬧鐘的聲響，徐容伸了個懶腰，扯開了身上蓋著的毛毯。
他的確補了個回籠覺。
對于攝制組，他的要求只有一個，在規定的期限內保質保量將《北平》拍攝完成。
在影視圈這個名利場中摸爬滾打七八年，他對“人至察則無徒”的道理深有體會，一切的商業價值的創造的本質是剩余價值的剝削，于《北平》攝制組，他是唯一的剝削者，而劉合平、孔生、劉超、羅金福等人，哪怕宋佚和小張同學，都是被剝削者，他們貢獻他們的剩余價值為他創造財富。
劉超的行為是反抗剝削的形式的一種，但只要這種反抗還留有較大剝削空間，就在他容忍範圍之內。
換而言之，只要攝制組能夠齊心協力為創作一部偉大的作品而努力，他個人吃些虧、受些氣沒什麼，作為處在行業金字塔頂的從業者，他有責任創作一部對社會有意義的作品，也有義務留下這個時代的有價值的東西給後人，好不讓後來者以為這個時代的影視從業者都鑽進了錢眼里。
但後者是宣發時公眾號、媒體用來觀眾的說法，人如果連自己都騙，大致相當于捂上了眼楮和耳朵，很難再透過事物的表象發現其本質。
再次走入影棚，布景已經接近尾聲。
徐容遠遠地望見程昱、張曦林以及另外一位身形削瘦、疙瘩頭臉的演員走戲，他想了想，沒朝監視器的方向走，而是來到掌機身後，就那麼定定的盯著三人。
尤其是程昱。
他當初之所以下定決心投資《北平無戰事》，一來劇本是劉合平嘔心瀝血之作，成為經典的機率極大，再者仔細研究過劇本之後下意識覺得陳保國、王慶詳等人大概率不會拒絕。
《北平》是一個難得的向同行觀摩學習機會，尤其是陳保國這樣的業務水平、熒幕號召力、商業價值都相當高的同行，機會更是難得。
盡管同處一個圈子，但因片酬的限制，二人同台競技的機會幾乎不存在。
相比于陳保國，程昱的熒幕號召力、商業價值要低很多，可是作為人民衛士和反派專業戶、三大獎常客，同樣是他觀摩學習的對象。
在正式觀摩學習開始之前，他想先近距離的感受一下程昱的戲。
走完戲之後，程昱才注意到不遠處抱著胳膊的徐容，他似乎正在思考著什麼，兩道粗重的眉毛輕皺著，視線雖然落在自己身上，可是眼楮里卻並沒有神，大概在思索和自己有關的問題。
結合過往的听聞，程昱隱約猜到了徐容皺眉的緣由。
小分隊當中和徐容私交最密切的是王慶詳，按他的說法，徐容又賠錢又賠人情攛掇《北平》這個局，壓根就沒憋好屁。
業界有一個普遍共識，徐容能力壓一眾同行達成大滿貫，《潛伏》的導演、編劇姜偉佔四成功勞，三成得益于徐容自身臉皮夠厚，兩成是他自身的能力，一成要歸結于運氣。
之所以臉皮佔了三成，是他竟然拿四部作品同時沖擊三大獎，而且還是不同題材、不同角色定位的作品。
評委組無論是看功勞看是苦勞，都不好把獎杯頒給別人。
在王慶詳看來，徐容投資《北平》抱著的恐怕絕非單純消除非議的打算，在《北平》主要角色當中，徐鐵英、方步亭、曾可達、梁經綸、馬漢山戲量都不比作為男一的方孟敖少太多，徐容如果能夠力壓一眾同演者，三大獎評委會將會面臨一個極其棘手的難題。
沒人懷疑《北平》成不了爆款，“劉合平編劇”、“徐容監制”是華語電視劇行業兩塊響當當的金字招牌，而且兩人的合作是經過檢驗的，他們上一次合作創作了目前電視劇豆瓣評分第一的《大明王朝1566》，二人的聯手注定《北平》預定了一個年度收視前三的席位。
一部年度爆款的歷史大戲，獲獎是板上釘釘，而其中力壓半個演藝圈同行的徐容，獲獎似乎同樣理所當然。
但是三大獎評委會卻要面臨一個相當艱難的抉擇。
評選出中國電視劇三大獎第一個二滿貫演員。
最離譜的是，這個演員的年齡還不滿三十歲。
而在小分隊看來，徐容卻過于想當然了，戲量相當，意味著機會于每個人都是均等的。
于程昱而言，《北平》不是徐容的機會，而是自己的機遇。
如果能夠力壓焦晃、陳保國、徐容等人，電視人的最高榮譽，中國電視劇三大獎大滿貫，觸手可及。
之所以斷定《北平》不是徐容的機會，是他在看過劇本之後得出的論斷，
劉合平對于方孟敖這個角色的定位過于完美了。
家世顯赫、能力出眾、正直聰敏、胸懷坦蕩、風趣幽默等等等等，方孟敖集中了有史以來所有霸道總裁應該具備的性格特征，相反的是，他的人物關系、生活環境卻完美的避開了所有方便總裁展現霸道的設定。
在空軍中將活不過一集、黨國大佬頻繁下場的《北平》當中，軍餃僅為上校的方孟敖是個徹頭徹尾的小人物。
在波譎雲詭的政治斗爭中，小人物的身份和英雄性格特征的強烈反差很容易讓觀眾覺得方孟敖是個傻子。
看似將成為《北平》最大受益者的徐容，大概率要成為他人的陪襯。
但《北平無戰事》仍是一件絕佳的嫁衣。
所有人都明白，徐容在沖擊“電視劇第一人”的無上殊榮心態下，必然會百分之百投入，而以他的業務能力，在全力以赴的情況下，即使劇本設定苛刻，其下限也是有保證的。
但劇本卻給了他設置了地獄級別的難度。
秦失其鹿，天下共逐之！
但程昱並沒有因此大意，一來陳保國、王慶詳等競爭對手太過強勁，其次，徐容作為極典型學院派演員，未必沒有解決問題的辦法。
作為和合體系的開創者，徐容掌握的某些理論和技巧，也許全世界只有他一個人知道。
望著不遠處思考的徐容，他心中頗為好奇，徐容會怎麼詮釋方孟敖這個角色呢？
“徐老師，你要不往後挪挪，我怕待會兒影響拍攝。”王永泉眼瞅著徐容跟個監工似的，弄得眾人都緊張兮兮的，走近了提醒道。
“哦。”見王永泉提醒，徐容也不好湊太近，退到了場邊，“我還想看看程老師的戲呢。”
扣上扣子的程昱聞言愣了一下，他沒想到徐容竟然這麼坦誠，竟然絲毫不掩飾針對自己的打算。
他瞥了徐容一眼，沒再言語。
要拍的戲是馬漢山和揚子公司的孔總打完電話，拉開倉庫大門才發現手下的兩個調配科長李吾志和王一行竟然趴在門外偷听。
“全場安靜。”
“”
“預備，開始。”
隨著王永泉鏗鏘有力的聲音落下，徐容又將注意力轉移到了戲上，通過屏幕看戲和近距離觀察是兩種截然不同的感受。
程昱站在門後，張著嘴回望著身後的鏡頭側後方桌面上的電話，手上輕輕地拉開了房門。
“吱呀。”
轉過頭，瞧見貓在門外的二人，他的眼楮猛地睜圓、脖頸後仰，同時左手抬至與視線平齊，張開的手掌如同溺水之人，在身前迅速而茫然地劃拉了兩下，腳下也同配合著給了兩個趔趄的後撤步。
“哎呦。”
看清了門外站著的二人，程昱呆了一瞬，吼道︰“嚇我一跳！”
徐容的眼楮也睜大了點，程昱的這句台詞很有意思，“嚇”字以假聲發出，而後一路走高，最後重音落在了“跳”字上，以心理間歇接上了上一句的“哎呦”。
“混賬王八蛋”
“停。”
導演孔生的聲音極為突兀地響起。
徐容明白孔大頭喊停的緣由。
孔生迅速走了過來，對演李吾志的演員道︰“小岳，你的反應太弱了，你偷听領導打電話，被領導發現了，不能眨眨眼就過去了，你要知道馬漢山以前是保密局的局長。”
岳暢輕輕地吸了口氣，他自覺已經演的很可以了，但程昱的表現維度太豐富了，對比之下反倒是顯得他的戲相當單薄。
“休息一下，重新來。”
徐容見孔生竟然不提張曦林，不解地看向張曦林，問道︰“你干嘛要躲鏡頭？”
張曦林在程昱開門的一瞬間竟然用門把自己的臉擋住了！
在表演當中，這是一種討巧的方法，他不用再和程昱比拼對“驚嚇”的理解和演繹，因為沒有出現在鏡頭當中，自然也就不會演砸。
可是他也失去了一個絕佳機會，一個給觀眾留下深刻印象的機會。
角色能夠給觀眾巨大的沖擊和深刻的印象，往往是因為某個或者某幾個表演瞬間的生動。
作為一個演員，在自己吃飯的家伙事上、在如此關鍵的時刻，張曦林竟然連面對程昱的勇氣都沒有？！
他甚至還不如演李吾志的演員，不管演的如何，至少人家敢于和程昱練練。
張曦林望著徐容不解的神情，高挺的鼻梁兩側擰出一道淺淺的笑紋，道︰“程老師的戲太好了，我怕接不住。”
徐容當然看的出緣由，程昱剛才一系列的動作的精髓在于他開門之前的設計，那個回望醞釀了“真感受”的準備。
張曦林習慣了菜雞互啄，卻忘了只有習慣于跟高手過招，才能有所長進。
“這就相當于兩個人打架，你都沒動手，怎麼就確定自己一定打不過呢？”要是擱在過去拍戲，徐容只會盡提醒的責任，而絕不會以為自己有規勸的義務，但是如今不同，《北平》是他投資的戲，他必須保證讓每一個人發揮其最大的能量。
被業界冠以“大師”稱呼的徐容批評，張曦林似乎沒覺得有什麼不好意思的，笑著道︰“我試試。”
“徐老師，好久不見。”
“你好。”徐容看著被孔生稱為“小岳”的演員，並沒有掩飾自身不記得對方的事實，“不好意思，我們，以前合作過？”
演李吾志的演員臉上的笑容僵了下，他和徐容過去確實合作過，不過顯然徐容早已不記得自己。
孔生瞧出了岳暢的尷尬，介紹道︰“岳暢，拍《闖關東》的時候他演潘老大。”
徐容聞言“噢”了一聲，經孔生這麼一提醒他隱約有了點印象，道︰“那確實是好久不見了，這一晃五六年了。”
拍《闖關東》期間因為頻繁轉場，他的狀態起起伏伏，閑的時候，一部分時間在調整狀態，而剩下的時間整天都再琢磨著怎麼突破團長的氣場壓制，人倒是沒怎麼混熟。
“你們準備一下吧，再走走看。”
再次開始拍攝，張曦林不敢討巧了，可是表現卻是稀爛。
程昱開門看到二人，肩膀和脖子同時緊縮，側身拿肩膀對著站在門外的二人。
面對程昱一系列截然不同的呈現形式，張曦林先是呆了一瞬，然後臉上才擠出點尷尬的笑容。
岳暢比之前好了一點，在程昱“哎呦”的瞬間，他仿佛也被對方嚇住了，身體打了個激靈。
“停。”
“程老師先歇歇，小岳、張老師，你們倆再琢磨琢磨。”
徐容看著輕聲安慰二人的程昱，推翻了剛才的猜測，上一次拍攝時，他以為程昱是給了自己心理暗示，形成了“真听真看真感受”的效果，但是剛才的第二次拍攝，他竟然以和第一次相反的全面收縮的肢體反應表現出了同樣的情緒。
程昱並非他先前猜測的技巧流，因為每一個人的下意識反應不會相差那麼大。
他走回監視器後，對孔生道︰“我看看剛才的回放。”
孔生疑惑地道︰“那兩條廢了。”
徐容搖了搖頭，不在意地道︰“不礙事，程老師剛才的戲很好，我學習學習。”
旁邊的劉合平搭了腔︰“這可讓你說中了，程老師的戲一貫很好，說實在的，他的表現滿足了我對馬漢山這個角色的所有幻想，甚至還有所超出。”
“哈哈哈。”
徐容戴上了耳機，仔細地盯著回放，他剛才看到了豬跑，現在做的就是由此推測豬肉的味道。
反復看了三遍回放，他心中的疑惑不但沒開解，反而越來越濃重，程昱的表演風格給他一種似曾相識的感覺，可是到底哪個同行身上見過，他一時半會竟然想不起來了。
孔生見他連續看了三遍，好奇地問道︰“怎麼，是有什麼問題嗎？”
徐容指著監視器屏幕上的程昱，道︰“程老師前後兩次肢體語言截然相反，但有意思的是，他卻表達出了同一種情感狀態，你說這兩者之間的內在邏輯關聯是什麼？”
孔生和他對視著，沉吟了三秒鐘，道出了自己的見解。
“我不知道。”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