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臣陳遠,參見陛下。”
朱瞻基抬手“威寧侯免禮。”
“多謝陛下,臣的兒子,德蒙陛下賞賜豐厚,臣今日特再次感謝陛下的厚恩。”
“威寧侯為朕立下汗馬功勞,許些賞賜,不必掛在心上。今日召愛卿來, 是李騏在山東推行士紳一體當差納糧,收效甚微,舉子紛紛罷考,朕十分憂心,不知威寧侯有何對策?”
參拜完畢,見眾人的目光都望著自己, 陳遠知道,這些高高在上的官員,讀書人不干活從唐朝開始, 已經八百年了,現在要他們干活,他們會覺得受到極大的侮辱,肯定會拼了命的反對。而且自己知道李騏的性格,行事剛猛有余而溫和不足,當前推行的士紳一體當差納糧,太過嚴苛了,自然遭到猛烈反抗。
“陛下,改革不可停。”陳遠首先表明態度,無論多艱難,改革是不能停下的。
大臣們紛紛側目,表示不滿,楊士奇不置可否,朱瞻基皺著眉頭。
“永樂先帝文治武功,四方臣服,邊境都被永樂先帝收服, 只有北方瓦剌,雖然有些動靜,但不足為慮,因為瓦剌現在幅員遼闊,北方大多是茫茫草原,生產力低下,脫歡不可能短時間讓他們強大起來,他們的動靜,只是表明他們害怕我們大明的進攻,陛下登基,與他們的盟約他們不知道是不是還存在,咱們只要派人商討和平商貿就可以了。”
朱瞻基思索了一陣道“言之有理,朕收到錦衣衛很多草原的信息,他們的部落還在你爭我奪,朕還奇怪,脫歡怎麼在邊境添兵呢。朕謹遵皇明祖訓,無意他們的領土,就派使臣去安撫,皇爺爺的政策, 朕一如既往的遵守,只要他們安心通商, 朕的國門一直對他們打開。”
“皇上聖明,臣想,經過先帝的國內又是國泰民安,四海升平,百姓安居樂業,敢問陛下,如此盛況之下,我大明還當如何提升國力?又是否還應當繼續提升國力?如果要提升國力,是不是只有改革?”
朱瞻基听得一愣,不免陷入了深思當中,大明的國力經過太祖和皇爺爺的努力,現在已經做到極致了,但是下一步該怎樣呢?繼續維持下去?又或者,反正我已經是最強了,還那麼激進干什麼?
作為一個守成皇帝,本應該如此,按部就班,蕭規曹隨就行了。
可朱瞻基不想只是享受現成,他想要做出一點成績來,他想繼承父皇的遺志,開啟“仁宣治世”。
但是該怎麼辦呢?朱瞻基茫然。
“所以臣說,改革不能停。”
朱瞻基堅定神色“對,朕要繼續改革,興時政,革弊端,富國強民強兵,朕無意侵佔他國領土,但是他們若敢放肆,朕也決不寬容,堅決予以回擊。”
只要朱瞻基堅定改革政策就好了,陳遠低眉沉吟片刻,道“陛下,臣有一言,想進獻給陛下。”
朱瞻基笑道“你說?”
陳遠道“陛下勤政愛民,屢屢提倡以仁政治天下,銳意改革,開創不世功業,一條鞭法施行,朝廷財政收入大幅增加,可喜可賀,不過,我大明朝官員俸祿底下,因為當年太祖開國,國家困難,許多大臣都只能自食其力,今國家富有,當學習北魏孝文帝改革,給予官員提高俸祿,不知陛下意下如何?”
驚,這政策是開天闢地的。從來沒有大臣向皇帝進言,要求全員加薪。
他話一說完,滿朝議論紛紛。
“你說的這些,朕也知道,朕小的時候,跟著夏元吉,楊士奇等愛卿辦事,他們都還穿過舊衣裳。他們是國家一品大員,俸祿在大臣中最高,尚且生活拮據,何況那些低級官員呢?不過,朕擔心,俸祿高了,滋生了貪腐。”
“陛下,臣以為,高薪養廉,也有一些道理,如果一個官員,連自己的溫飽都不能滿足,他哪有心思替百姓辦事。太祖治貪腐是最嚴厲的,太祖在建國後,深知貪污問題會嚴重影響國家發展,所以對貪污施以重刑,對官吏貪污六十兩以上者,一律剝皮斬首,在各州縣的衙門左側的土地廟建立‘剝皮廠’,所有要剝皮的官員都會在這里剝皮,以此來警示其他官員。”
說到這里,一些老臣背上一麻,離朱元璋過世不過才二十多年,還有一些老臣是看過剝皮的,頓時如芒在背。
“太祖還提倡百姓揭發貪污官員,只要百姓發現並敢舉報官員貪污,太祖會保護他們的安全,並在京城設立接待百姓的驛站,如果驛站的官員怠慢舉報的百姓,也要被治罪。這樣雖然前期效果明顯,貪污明顯下降。”
大家都听著陳遠繼續說“太祖治理貪污采用嚴刑峻法,開始還是有一定的效果,但後期官員們有辦法懲治這些舉報百姓,連串一起貪污,效果越來越差,這是為什麼呢?”
是啊,為什麼呢?大家都在想。太祖的治理貪腐的力度是古今未有的,然而貪腐也是居高不下,太祖盛怒之下,一次貪污能殺百人,先帝成祖也是努力治理貪污,但貪污案一直不減反增。
陳遠最後總結“陛下,這個社會需要精英,也是由精英來統治,就比如一個學堂的學生,學習好的是用十年寒窗換得今日的官位,而學習差的天天在玩,游手好閑,最後,學習好的連溫飽都滿足不了,學習差的反而日子滋潤,誰能忍受,因此,為了生存,這些得到官位的官員就只能貪污受賄,去剝削那些底層的人。就好比幾只雞在籠子里,投放的食物不夠,那麼它們要麼想辦法逃出來,要麼,吃了同伴。”
陳遠的話一如既往的語出驚人。
有些官員奇怪的問同伴“雞會吃同伴嗎?”
旁邊的低聲回答“還真會,我小的時候,隔壁家里窮,喂了五只雞,鄰居因為缺糧,又舍不得殺,投食不夠,一只小雞被其它雞活活咬死,吃了部分。”
有官員科普道“有書記載,雞確實吃同類的。”
其他官員感嘆紛紛,當然,更多的注意力轉移到貪污問題上來,這個他們是切身感受,大明朝的俸祿實在太低了,他們很多人也不想當大貪官啊,可養不活自己和家人怎麼辦?只能伸手,一次伸手,沒有懸崖勒馬,就次次伸手了。
朱瞻基問楊士奇道“楊愛卿,你最熟悉我國財政,大明官員不少,可有財力提高俸祿?”
楊士奇不假思索道“推行一條鞭法,大明財政翻了三倍,就算拿出其中的三層來給官員發俸祿,尚有很大的結余。”
朱瞻基點頭道“很好,那替官員加俸祿一事,你們內閣商量,盡快拿出條陳來。”
“陛下,增加俸祿的同時,治理貪污的力度也不能弱,若是作奸犯科的小人,害民之官,還是要打擊的。同時,還要做績效考核,比如每月給官員的俸祿減少一點,不用多,年終考核的時候,成績優秀的可以多領,成績差的則少領。”
“楊愛卿,這些,一並采納,你們多與威寧侯商量,拿出一套可行的條陳。”
“是,臣等遵令。”五大學士一齊道。
朱瞻基站起來嚴肅的對群臣道“朕今日改革,創千古未有的事,為朕效力的,朕不忍讓他們挨餓受凍,令其衣食無憂,爾等當盡心辦差,若三心二意,不為國家辦事,只思自己利益者,休怪國法無情。”
“陛下英明,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群臣高呼。
朱瞻基很滿意,他眼中又恢復了自信,他仿佛看到,自己也成為了像皇爺爺一樣偉大的帝王。
“陛下,關于士紳一體當差納糧,臣也有話說。”
朱瞻基坐下,道“愛卿盡管說來。”
“陛下,改革之事,須得一步一步來,官員們畢竟是官員,如果他們長時間下地干活,那衙門里的事誰管,水利建設、學堂規劃、打擊違法,維護治安,都是極其重要的,如果一段時間沒有人管,百姓求告無門,也是不可的。”
“是啊是啊,官員不在衙門,衙門事務繁多,這里有偷盜,那里有災害,一旦耽擱了,後果都不堪設想啊。”大臣們紛紛附和。
朱瞻基哦了一聲,對陳遠道“這倒是朕忽視了,那依你之見?”
陳遠道“回陛下的話,士紳一體當差納糧的初衷,一是我大明許多的的田土在他們手里,他們不納糧,賦稅全部重擔在百姓身上,百姓負擔極為重,他們納糧,可以多少給百姓減少負擔;而是許多人不干活,不知道民間疾苦,政策都只是空想,大臣們都知道一個笑話,晉惠帝時期鬧饑荒,大臣上報,晉惠帝說,百姓沒有飯吃,為何不吃肉粥。”
許多大臣聞言哈哈大笑“飯都沒得吃了,還哪里有肉吃。”
朱瞻基也不怪罪他們的失禮。
陳遠正色道“是啊,這是簡單的邏輯,大家都能想到,但晉惠帝能說出來,晉惠帝傻嗎?不傻,至少他能統領一個國家,能處理政務,智商不是堪憂那種,可為什麼鬧出這樣的笑話,就是因為他一直高高在上,與現實脫節,不知道民間疾苦,許多人出生在官宦世家,含著金鑰匙出生,不知道民間疾苦,甚至不知道稻谷是從哪里來,以為從樹上來的。”
群臣又是一陣笑。
“還有個故事,有個皇帝很勤勉很節儉,當大臣告訴他一個雞蛋十兩銀子,他真的以為很貴,所以每次早餐只敢吃一個雞蛋。”
群臣議論紛紛。
陳遠等他們討論了半天,才對朱瞻基道“陛下,士紳當差,不是要他們服勞役,而是用很少的時間,去民間干活,體驗百姓疾苦,才能更好的決策。時間不必太多,比如春耕廣東時候去一下,秋收的時候去一下,就可以了。”
朱瞻基連連點頭“甚好,就依你之言,士紳當差,三品以上一年六天,其余視情況而定。”
雖然還是要當差,但陳遠第一步已經申請增加了他們的俸祿,第二步就要求只是幾天,小意思嘛,都沒什麼反抗了,紛紛遵守“皇上聖明,臣等定當竭盡全力,為陛下分憂,為國家效勞。”
“陛下,上行下效,臣以為,春耕秋收,陛下當以身作則!”陳遠語不驚人死不休。
眾臣變了臉色,夏元吉連忙反對“威寧侯,你這話不妥,陛下萬尊之軀,豈能干這種雜活,休得胡言。”
“不然,若陛下做農活,知道耕種不易,豈能不約束官員、制止貪污奢靡,陛下知道一畝地能產多少,糧食,那些心懷不軌的官員豈能欺瞞陛下。”陳遠堅持己見。
朱瞻基哈哈大笑。
眾臣十分擔心,大多勸誡陛下不可為。
“威寧侯說得不錯,若朕都放不下身份去干農活,朝中官員哪里認真去當差,朕以為可行,就從今年開始,朕要耕種,而且,以後朕的子孫,每年都得下地耕種,朕的子孫,不能再出現晉惠帝一般的傻子。”
陳遠連忙稱贊“陛下聖明。”
陛下都已經決定了,他要干活,大臣無法阻攔,只好跪拜“吾皇聖明,萬歲萬歲萬萬歲。”
朱瞻基面色激動,又問“那士紳納糧呢?”
“士紳富裕,也不必繳納多少,既能增加國庫收入,也能讓士紳為國家出力,請陛下明察。”
朱瞻基思索,國家的財富大多都是積累在士紳手里,他們的財產加起來比國家多多了,富可敵國可不是一個詞,而是很多士紳的真實。
他們能掏出一些,就能增加很大的收入,但不能引起他們反感,否則自己坐不穩,陳遠的意思,是先不痛不癢的繳納一點,這不符合朱瞻基的逾期。
不過當前也沒有更好的辦法,因此道“允了,就以愛卿之言,士紳納糧,重新商討,適當出力,為國家出力,也就是了。”
群臣再次高呼“皇上聖明,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就在這時,一個太監遞上一個八百里加急奏折。
朱瞻基打開一看,頓時龍顏大怒。
他一拍桌子,怒喝“豈有此理,殺朕大學士,朕要將山東的官員碎尸萬段。”
眾大臣臉色都白了,大學士被殺,還能有誰,只有李騏。這個變態死了,他們心里偷偷高興,不用再這麼受氣了,可陛下的眼神,讓他們害怕,膽戰心驚,要掀起腥風血雨了。
陳遠也心里一驚,他覺得,李騏行事不近人情,最多就是事情做不下去,大家紛紛反對罷了,就如同他得知的消息,舉子紛紛罷考,可沒想到,居然有人敢殺大學士。
這是公然反抗朝廷的改革,無視國法,狠狠的打朱瞻基的臉啊。
他心中捏了把冷汗,無論李騏人品怎麼樣,和自己有沒有恩怨,但他為改革付出的事實不會變。
自己也在為改革付出,不知道自己的下場會怎麼樣?
後悔嗎?
不後悔,想要為這社會做些什麼,必然會觸犯很多人的利益,眾口難調,他能做的,只是但求無愧于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