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sp;崇政殿內。
&esp;三名考生的卷子呈于五名考官的面前。
&esp;一邊是一門三甦名聲動于天下，一邊則嘉 六年的狀元郎。
&esp;眾人先看甦軾的文章，五名考官一並稱許。
&esp;司馬光先是贊道︰“制舉之前，甦子瞻與老夫言，直言當世之故，無所委屈，如此看來可謂句句匡正。
&esp;蔡襄笑道︰“難怪此子被張樂道（張方平）以國士相許，歐公還曾與我贊甦子瞻，說幾十年後，就沒人知道他的文章了。”
&esp;幾位考官都是笑了，對于甦軾的文章他們都是服氣的。
&esp;胡宿發話道︰“可入三等。但不著急斷言，先看了另二人的制策再道。”
&esp;眾人一致稱許道︰“此為老成之言。”
&esp;其次眾人又看甦轍的卷子。
&esp;甦轍的卷子著實令考官們倒吸涼氣，這是什麼話？
&esp;“二十年矣。古之聖人，無事則深憂，有事則不懼。夫無事而深憂者，所以為有事之不懼也。今陛下無事則不憂，有事則大懼，臣以為陛下失所憂矣。”
&esp;甦轍制策迎面就是一句，批評天子。
&esp;胡宿搖頭道︰“此非臣子之言。”
&esp;沒料到胡宿看了一半，甦轍下面還有另一句。
&esp;“臣疏賤之臣，竊聞之道路，陛下自近歲以來，宮中貴姬至以千數，歌舞飲酒，歡樂失節，坐朝不聞咨謨，便殿無所顧問。”
&esp;甦轍居然說臣道听途說，皇帝你宮中養著千數美人，整天歌舞飲酒，不理朝政？
&esp;胡宿見此勃然大怒。
&esp;皇上也是人，怎麼就不能有點正常人的嗜好了？宮里就算有那麼多美女，但也是為了社稷操勞的緣故啊。
&esp;甦轍居然將皇帝與有商太康，商祖甲，周穆王，漢成帝，唐穆宗、唐恭宗六位昏君相提並論。
&esp;五名考官也對甦轍的卷子評價不一。
&esp;司馬光認為甦轍的卷子，理所應當入三等。
&esp;司馬光道︰“甦轍之言雖是急切，但非恪守中庸的鄉願之士，忠直而告，反似狂狷不遜。”
&esp;“溫公此言差矣，未必無人故作忠直為鄉願。”範鎮言道。
&esp;範鎮，蔡襄二人一致認為將甦轍的卷子列入第四等。
&esp;主考官胡宿則更激烈，以為甦轍策語不遜，力主黜落。
&esp;眾考官們議論不一，暫且擱置。
&esp;最後則是章越的卷子。
&esp;五名考官讀了章越的文章後，也是頓時分裂兩派了。
&esp;司馬光則道︰“章子度此文所見雖深，但滿篇盡是法家權謀，少言道德，盡言匡正君上，若高第怕是侵官亂政之嫌。但其文章才華見識不可不褒獎，依我看四等足矣。”
&esp;範鎮沉默半響道︰“吾亦覺得有侵政之嫌，但不可依此貶去一等。”
&esp;司馬光道︰“不如子瞻。”
&esp;楊畋則道︰“我倒與溫公之見不同，章度之此文所見之深，更勝過子瞻子由。”
&esp;楊畋看向權理三司使的蔡襄問道︰“蔡公之見呢？”
&esp;章越文章認為宰相領度支，對于身為計相的蔡襄而言，著實有些侵犯。
&esp;蔡襄卻出聲道︰“諸位你們相看，甦子瞻與章度之都提及徙民至湖廣，而二人之政有何不同？”
&esp;“蔡公有何高見？”
&esp;蔡襄道︰“甦子瞻徙民是為去狹就寬，就其問而答。但章度之先遷罪民實邊，再改土官為流官，用他的話來說即是改土歸流。遷民與改土歸流是為強干之道，其文章通篇不離其要。我看可謂道理條貫，縱理源究。”
&esp;司馬光听了楊畋之言，突然想起那天王安石點評甦軾甦轍的進卷。
&esp;就是就一事而論一事，通篇無其要，是為縱橫家言，所謂戰國文章是也。
&esp;章越文章確實條貫清晰，以一論而提領全篇，所謂治國方要是也。當然司馬光反對如此強干的治國方要，不過以策對而論，倒是勝過二甦一籌。
&esp;故而司馬光不出聲了，也不反對將章越降為四等，但也不支持章越為三等。
&esp;司馬光則道︰“我觀甦子由的六國論極妙哉，亦是雄文。章度之此篇不如六國論。”
&esp;五位考官議論了一番出現了分歧。
&esp;甦轍當罷不當罷？
&esp;甦軾，章越誰為三等，眾人爭論了一番，還是不能相下，最後還是老辦法請聖裁。
&esp;至于此刻天已是黑了，章越，甦軾，甦轍三人在崇政殿偏殿等候了半個多時辰，也不見有人出面宣布等次，心底也是奇怪。
&esp;正在這時，甦軾章越三人談起了策對。
&esp;“度之，你進卷是以何為題？”甦軾問道，甦轍看了兄長一眼，此話也可隨便問得？
&esp;章越笑了笑，他知道甦軾這人沒有太多心機，于是坦率言道︰“以強干為題。”
&esp;甦轍心底暗暗松了口氣，然後問道︰“度之，是強干弱枝麼？”
&esp;甦軾對甦轍道︰“子由，此語出自漢書史記•漢興以來諸侯王年表，漢郡八九十，形錯諸侯間，犬牙相臨，秉其厄塞地利，強本干弱枝葉之勢，尊卑明而萬事各得其所矣。當初我背漢書時忘了，還是你提醒我的。”
&esp;甦轍笑道︰“多少年前的事哥哥還記得。”
&esp;甦轍向章越道︰“我記得漢以推恩令削諸侯王之勢力，可稱強其干，弱其枝。太祖太宗強干之事，是為以文抑武，革除藩鎮之事，度之又何來為之？還有推恩令可行麼？”
&esp;章越笑道︰“推恩令為千古良法，歸根到底還在于抑兼並。”
&esp;頓了頓章越又道︰“其實我只言強干未言弱枝，不過真要言，當是強干弱枝富民。”
&esp;甦轍道︰“度之想得雖好，然而強其干難富民，欲富其民則難強其干。”
&esp;章越笑道︰“子由所言極是，此為反復之道，寬猛相濟之意。譬如栽樹，主干為本，先修剪其支，使主干更挺拔茁壯，待他日枝葉更加繁密。”
&esp;“不過度之可想過那時彼之枝葉，非此之枝葉了。”甦軾皺起眉頭言道。
&esp;章越道︰“太祖曾杯酒釋兵權，亦未嘗取代之。”
&esp;甦軾沉思後道︰“若是如此，倒似是可行。但怕是想當然爾。”
&esp;章越笑了笑道了一句︰“治世不同，治道不同，僅用儒術不足以經緯天下。”
&esp;章越知甦軾，甦轍二人歷史上都是反對變法的。
&esp;不過這一刻保守與變法之間，還未到日後劍拔弩張的地步。章越與甦軾，甦轍坦率相談，盡管觀點不同，就好比談論一件美食般普通。
&esp;好比你是甜黨，我是咸黨般，大家爭來爭去不傷情誼。
&esp;多盼望日後也能如此就好了。大家哪怕政見不同，也能夠坐下來心平氣和聊天。
&esp;正在此刻，忽聞腳步聲，原來是韓琦到了。
&esp;三人連忙起身見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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