寫字樓的十三樓,電梯門打開了,出現在面前的是那條陳雯雯熟悉的白色走廊。
半個月過去了,這里沒有任何改變,就像上次她來時的那樣,樺木的地板,白色的瓷磚,無塵的吊頂,牆紙上藤蔓似的紋路在這個延伸的管狀空間內肆意地攀爬著。出了電梯越是往里走,就越像是在步入一個白色的荊棘花園,終點有一束紅色的玫瑰綴在那里,帶著晶瑩的露珠,里面倒影著走廊、白連衣裙女孩,以及坍縮的整個世界。
站在白色的辦公室門前,門側獨座上花瓶里那只玫瑰紅得有些和這條走廊格格不入,越鮮艷就越顯得走廊那麼荒涼,陳雯雯看著它在門外站了好一會兒,才下定決心敲響了辦公室的門。
「 蹬」敲了三下門,然後里面的人就說︰「請進。」
門推開了,門後是一間簡約風格的辦公室,沒有多余冗雜的裝飾,辦公桌、書架、沙發、茶幾最多算上一張掛在牆壁上的「心」字水墨就是眼盡之下的全部。除此之外值得一提的大概就是那全開的落地窗,整整一面牆壁都是透光的玻璃,外面是車水馬龍的城市,樓宇和樓宇擠壓拼湊在一起,余出的天空像是拼圖游戲上漏缺未填的灰***塊。
走廊外沒有人,落地窗的玻璃是隔音的,唯一的窗戶沒有打開,所以辦公室內很安靜,陳雯雯能听見自己向前踱步的清晰腳步聲,以及淡淡鼻息呼出的風聲。
她安靜地帶上了門,取下單肩包掛在門側牆壁的塑料掛鉤上,走到辦公室正中的那張白色的沙發前,坐下,看向了三米外辦公桌後坐著的那個伏案工作的女人說,「林醫生,您好,我來復診了。」
陳雯雯的瞳眸里映著辦公桌後那個女人的樣子,今天的對方還是那麼漂亮,赫本風的焦糖色收腰風衣,衣領又不受束縛地自然敞開著,里面露出了大片的肌膚和鎖骨,白得有些晃眼楮,讓陳雯雯有些不自主地錯開眼神不敢多看,深怕看久了顯得不那麼禮貌。
這個女人就是陳雯雯的心理醫生,前一段時間才從海外歸來,在國內的心理治療圈內開過學術研討會,對認知行為療法的獨到見解和積累的特殊病例讓不少同行自嘆弗如,陳雯雯的父母之前也是花了很大的功夫才預約到了這位正好診所就在自家女兒就讀大學城市的心理醫生。
「抱歉,之前听電話里你說你有可能會遲一會兒,所以想著提前處理一些其他病人的病例,沒想到你還是那麼準時來了。」女人終于抬起了頭,將手中的圓珠筆關上隨手掛在了風衣的前袋里,收起了面前的病歷本微笑地看向沙發上規規矩矩坐著的陳雯雯,「雯雯,很高興你能來復診,有一段時間不見了,最近有什麼好事情發生嗎?」
「好事情?」陳雯雯無意識摩挲了一下手腕,「請問什麼算是好事情呢?」
「能有助于緩解你的緊張情緒,讓你能暫時轉移注意力的事情都算是好事,比如喜歡的電視劇拍續集了,好看的電影上映了,心儀的衣裳降價了什麼的都算是好事情啊。」
「這些倒是沒有…我學校里文學史考試過了算不算?」
「當然算,考試成功通過有沒有給你帶來成就感?」
「成就感?有一點吧?」
「這有助于你緩解你的焦慮和緊張嗎?」
「......」
沙發上的陳雯雯沒有回答這個問題,所以她的答案是不言而喻的。辦公桌後的女人輕輕頷首,「最近一段時間有自己做過那三項我們之前做過的測試嗎?」
「做過幾次。」
「我能看看結果嗎?」
陳雯雯拿出了自己的手機,翻出了幾頁文檔起身遞給了辦公桌後的女人。
女人在瀏覽了半分鐘後熄滅了手機屏幕扣在了桌上,「
情況似乎沒有太大的好轉,你的焦慮指數和抑郁指數甚至升高了一些,最後的那項最嚴重的指數也是讓我很擔心你的近況。」
最嚴重的指數,大概就是指的絕望指數了,三項測試也自然就是貝克自評量表,女人提到的前兩者指數自然是明面上的意思,但或多或少現代人在這兩個量表的指數上都會反應出一些問題,可最後的絕望量表卻是直接反應出測試者對未來的負向情緒或者自殺觀念的量表。
既然女人都說陳雯雯現在的情況不容樂觀,那麼就代表著現在這個女孩的心理狀況的確己經到危機的邊緣了。女人在心理問題方面的診斷,幾乎是不需要被質疑的。
陳雯雯不知道怎麼回答,也不知道該說些什麼,她選擇了沉默,安安靜靜地坐在那里,落地窗外灰撲撲的天光照在辦公室里,明亮中透著灰白。
「最近一周的睡眠如何?」女人主動打開了新的話題。
「睡不太好。」陳雯雯出門化了一些淡妝,主要是修飾了不那麼好看的臉色以及黑眼圈,早上在照鏡子的時候她甚至有些認不出里面的人是自己,頭一次覺得自己很丑,丑得有些讓人惡心。
「睡不著,還是睡不好?」女人問了一個耐人尋味的問題,里面的意思陳雯雯卻是明白的。
「都有。」陳雯雯回答。
「哪一個的次數會頻繁一些?」
「睡不著。」陳雯雯說,「因為擔心睡不好,所以睡不著。」
惡性循環。
女人沒有作太大的反應,只是點了點頭,拿出風衣前袋的圓珠筆轉動兩圈在病歷本新的一頁上記了一些東西,「還是做噩夢嗎?」
「是的。」
女人放下筆,然後看著沙發上垂著頭的穿著白色連衣裙的女孩說, 雯雯,我們都是知道的,那件事已經過去了。」
陳雯雯沒有回答,她的視線落到了茶幾上,在那上面準備了一份報紙,從報紙的褶皺來看已經是很舊的期刊了,上面的年月日也印證了這一點,這是一份一年前的新聞報刊,頭版頭條黑色加粗的字體寫著《濱海警方破獲全國最大惡性人口器官走私案》,其下的黑字傾斜的副標題則是【上百受難者遺體發現,幸存者均有藥物毒害癥狀,已集體送院搶救診斷】,報紙的配圖是一座海邊的高塔,灰黑的照片上高聳的尖塔沒入雲端,亮起的燈火在塔面螺旋而上如是盤旋登天的階梯。
陳雯雯在看見那張照片的瞬間,呼吸開始漸漸地快速了起來,心跳的聲音逐漸在自己的耳邊越來越清晰,也越來越快,喉嚨里像是有什麼東西咳不出來,噎住了氣管讓大腦開始缺氧,心跳的聲音也開始沖擊耳膜、大腦。
完了。她心想。
真是要命,到底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的呢?無論多少次,只要看見相關的報道,那種恐慌和緊張的感覺就會如潮水襲來,淹沒了土地和天空,整個腦海內一片汪洋,不由自主地陷入黑色的水澤中。她也數次地告訴過自己,過去了,都已經過去了,理性說得那麼好听,感性卻捂住了耳朵,將失控的情緒舉起當做盾牌。
「雯雯,別害怕,你現在很安全。」女人溫和的聲音響起了。
伴隨著,陳雯雯忽然嗅見了一股好聞的燻香味,白茉莉與咖啡的氣味,那股氣味就像一根稻草落在汪洋的大海上,她不由自主地抓住了那根稻草,循著那溫柔聲音的指引以為燈塔,漸漸地摸索到了回到安心士地的道路。
呼吸開始放緩了下來,心跳的頻率也漸漸恢復到了安全區間,可額角與連衣裙後背的冷汗卻是提醒著她之前的恐慌是真實不虛的,那種無力感和室息感還縈繞在腦海內久久不散。
女人看著沉重呼吸的白裙女孩輕輕地嘆了口氣,「你的癥狀加重了。」
陳雯雯支撐在裙擺上的雙手抓緊衣褶卻也顯得沒太大力氣,那張雪白的臉上也是極力壓抑的無助和難過。
「看起來現在進入下一步治療還早了一些。」女人站起身,走到茶幾邊把上面的報紙收了起來,順勢也蹲在了沙發上的陳雯雯面前,用紙巾擦拭這個女孩額角的汗水,「最近有服用什麼藥物嗎?你身體狀態看起來問題很大。」
「我...」
「不用撒謊。你知道沒人能在我面前撒謊。」女人說,「說實話就好,吃了什麼藥,劑量如何。我不會告訴你的父母。你也知道,我不會向任何人撒謊。」
陳雯雯沉默了片刻後低聲說,「丙咪 ,一天五次。」
「那有幫助麼,還是說在服用藥物後你照樣像上一次來時你父母說的那樣,不敢接近人群,不敢跟任何陌生人說話,有人主動靠近你你就會情緒失控?」
「......」
「停了吧。」女人探手輕輕撫摸了一下這個女孩略顯蒼白的側臉,「就算你需要開藥輔助病情也不應該是這個藥方,丙咪 的確是不錯的抗抑郁藥物,但對于現在的你來說用處不大,反而副作用很強,你的精神狀態不佳有很大一部分原因就是它造成的。」
陳雯雯茫然地看著面前的女人,望著對方褐色清澈的瞳眸,她從那知性的眼眸里,以及臉側那縴白溫暖的手上傳遞的溫度感受到了一股強大的安心,呼吸也終于徹底平緩了下來,緩緩點頭答應了。
「好孩子。」女人微微笑了一下,起身順手摸了摸這個女孩的頭,像是在撫摸什麼小型的家養動物,而女孩也沒有躲避反倒是心里覺得溫熱了起來,在這段時間內從沒有人和她如此親密地接觸過,她逃避著人群,也恐懼著任何陌生人,唯獨這面前這個見面不過兩次的女人能讓她生不起一點排斥之心。
女人走回了辦公桌重新坐下,手中的圓珠筆旋轉兩周,關閉著的筆尖頓在了桌面上,「雖然上一次我們聊過了,但現在復診的時隔有些過長了,我需要重新確定一下現在困擾著你的具體癥狀。說說看,現在對你正常生活產生阻礙困惑的還是以前的那幾點嗎?有什麼變化嗎?」
「應該沒有什麼變化…」陳雯雯看見女人好整以暇地看著自己小聲說道。
「還是那幾點。噩夢,人群恐懼癥,幽閉恐懼癥?」
「是的。」
「這些癥狀從什麼時候第一次開始,又是在什麼時候開始加深到達頂峰的。」
「從那一次意外開始其實就有一些癥狀了,但直到之後大一暑假開始,我偶然一次中暑暈倒後就開始變得嚴重起來了。」
「中暑暈倒,我記得你上一次說過這件事,你在參加同學聚會,提前離席回家時因為中暑所以暈倒在了路邊,後來被散場時的同學發現及時送你去了醫院急診科。你的所有病情其實都算是在那一次中暑後開始逐漸加劇到病態化的。」
陳雯雯不置可否。
「你第一次的噩夢,也是那一次中暑開始的。」女人說,「你能再給我講講那個困擾你,讓你夜不能寐的噩夢嗎?」
「好的。」陳雯雯原本是有些猶豫的,但在看見女人那給予著她安心的放心眼神後,她才鼓起勇氣小聲地去回憶,「在夢里總是有很多人在我身邊,那些人帶著我在一個樓梯上不斷地向上爬,我被擁擠在他們中間哪里都去不了。」
「麻煩你為你在夢里你抗拒和恐慌的情緒打一個評分,10分制,0分是完全沒有恐慌的感覺,10分是恐懼到要崩潰。」
「10分。」陳雯雯幾乎是在同時給出了答案,聲音略微有些不自然。
「我想如果有11分的話,你應該也會毫不猶豫地更改答案吧。」女人緩
緩說,「被噩夢困擾的患者,在我這里你不是第一例,我在美國的紐約出診時也遇見過一個患者,他也飽受噩夢的折磨,以至于引起了無數的並發癥讓他生活質量出現了巨大的問題。」
「在睡眠上,他的情況應該比你還要嚴重,他最高記錄是三天沒有合眼,在上門問診的時候還屢次在沙發上睡著了。」
「那他一定很信任林醫生你。」陳雯雯下意識說。
女人微微一頓,看著白裙的女孩輕笑了一聲,「或許...是吧,他很信任我。」
「我也信任你,醫生。」陳要雯深吸了口氣低聲說,「你能幫幫我嗎?」
女人側頭看著沙發上端坐如百合般的女孩,點頭說,「我會幫你的,我答應你,我一定會治好你的這些病癥,因為在這方面我是專業的。這段時間我其實也有專研過你的病例,整理出了思緒,明白了你現在到底需要什麼。」
陳雯雯原本晦暗失色的眼眸明亮起來了一些,辦公桌後的女人輕輕翹著腿,下意識從衣袋里摸出了一盒女士香煙,在抖出煙尾時忽然意識到了什麼,抬頭看向沙發上的女孩,偏頭問,「介意嗎?」
「不介意,我們寢室里也有人吸煙,不過我倒是第一次知道醫生你也吸煙。」
「我不喜歡吸煙,因為我沒有尼古丁成 的癥狀。」女人在桌上拿起了一個火柴盒,縴長白嫩的手指折出了其中的一根火柴,壓在打火紙上順勢一捻,青煙和火焰伴隨著二氧化硫的氣味就升騰了起來。
陳雯雯的眺望中,女士的摩爾細煙被炙烤出火光,在葤央r拇郊湮 輪 校 咨 源 閆 難濤澩由喑菁 舫觶 淮筧峽晌 陶飧鼉俁 賜耆 揮跋燜 醋虐旃 籃蟺惱飧讎 宋 蹋 盟 艘恢蛛 實拿欄小>拖癜總岳蠆卦誶宄康奈砝錚 切┤砝鐫灘氐牟恢故侵旅 鐘杖說哪 哦。 且恍┤ 薹 斫獾 娜反嬖詰牧釗俗琶緣納詈袂樾鰲 br />
「壓力。雯雯。每個人都會有壓力。壓力是一切源頭,它的來源有很多,當它積攢到一定程度,又無針對性地排解時,人就會開始出現心理的疾病。崩潰、發瘋,自殺等等,所有的心理疾病的罪魁禍首都只有一個,那就是壓力。愛情的壓力,生計的壓力,學習的壓力...」
女人將唇間的細煙挪開,輕輕在進裝著咖啡渣的木制煙灰盒里點了點,
「我也不例外,我也會有壓力,有的人宣泄壓力的方式是通過性與愛,也有的人酗酒,這都是不大健康的排解壓力方法,但我也沒有資格去批判它們,因為我排解壓力的方法也如你所見了,並不健康,也不提倡,甚至收效頗微,可奈何這是我以前的習慣,要知道人一旦在某種行為邏輯上形成了習慣就很難再改掉了,所以選擇的方式一定要科學又謹慎。」
「我猜你服用的抗抑郁藥物應該不止有丙咪 ,丙咪 的作用是令人興奮以及抗抑郁,但你的癥狀卻不適用于這種藥物,所以在一段時間的服用後你發現收效不佳,一定會嘗試更換藥物,我猜猜...艾司唑侖,安定,又或者奮乃靜片?」
女人邊說著陳雯雯的頭就越埋得低,可女人也沒有真的要一個確切的答復,像是只是在隨口地說著一些閑話, 對待很多病人,心理醫生們常用的方法都是按照認知行為療法中的框架化、概念化去治療自己的病人。這是短程心理治療最常見的做法,也是最高效的做法。可是我並不喜歡這一套,準確地來說,是我不喜歡按部就班地走這一套。」
「理解病人,與病人共情,再去引導病人做正確的認知轉變,這是認知療法真正的核心。所以我向來都喜歡直切題意,但也經常有人受不了這種直接,摔門而出…無意冒犯,上一次事情就讓她過去吧,你已經坐在這里了,就代表你接受了我的治療方法。」說到一半,
女人看向陳雯雯微笑了一下。
「說回正提,我們提到了壓力。你現在出現的噩夢難眠,人群恐慌等等癥狀,都是由一件事導引的…」
女人說到這里頓了一下,留了一段空白的時間,她看向陳雯雯,在確定這段時間後這個女孩沒有產生趨向應激的反應後才繼續說,「也就是你去年被卷入的那場人口販賣案件中。」
「那場案件性質的惡劣以及恐怖程度不需要我來贅述,鋪天蓋地的報道已經傳遍了每一座城市每一個期刊報紙,那是很長時間都見不到的惡性案件,上百個無辜的受害者被有組織地擄走,以販賣器官和人口的目的通過藥物加以控制藏于那座名叫明珠塔的高塔內。爾後警方破獲案件秘密突襲明珠塔時又意外引發了火情,讓情況變得更加危急和難以忘懷。」
陳雯雯听著,在膝蓋裙擺上抓得很緊的手漸漸地開始挪移,仿佛要尋找更安心的地方去緊握。
「是的,你就是其中的一位受害者,盡管你被救出來後平安無事,但與你一同被救的其余上百人里,大約有九成的人先後死于被注射的藥物過量,最終幸存下來的人寥寥無幾。」
女人表情放緩,
「這是你恐慌的原點,你是特殊的,你也是幸運的,盡管警察方面阻攔了新聞媒體將包括你在內的所有幸存者的身份都保護了下來,盡可能讓你們回歸正常生活遺忘掉那次不幸,但你還是會不自主地去後怕,去恐懼那段時間發生的事情。」
「你喪失了安全感。」女人盯著陳雯雯,忽然又問,「你養過小貓小狗嗎?」
「您的意思是建議我養寵物?可我們學校宿舍里不允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