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sp;極冬節這一夜的寒風，風力比平時大了許多。耿江岳第二天一早起來，就看到新聞上說蒲鞋市的外層防護罩破碎，沒來得及搬進市中心的那些人，一夜之間全部感染變異，總人數粗略估計大概在三百萬以上，也不知道前些天他看到的那個小孩，到底有沒有被老鷹派人接走。
&esp;但是，他也沒太多的工夫去計較了。
&esp;只是慶幸自己給蒲鞋市修了內層的防護罩，不然這一下要掛掉的，最起碼也得再加個零。
&esp;全城團滅，也不是沒有可能。
&esp;安安醒來後，抓緊給家里的三個小家伙做了早飯，盯著他們一口一口吃完後，就把他們送到了老耿和楚楚家里，他們先給帶著。
&esp;小嘉誠今天的狀態格外躁動，一听安安說最起碼兩個月回不來，哭得那叫一個悲慘，抱著安安死活不撒手。而情緒這東西，又是會傳染的，小光耀見二傻這麼哭，也忍不住癟起嘴來，裝出一副小大人的模樣，跟安安表決心道︰“媽媽你放心，我一定會照顧好弟弟的。”
&esp;“光耀真乖……”安安很是欣慰地摸了摸老大的腦袋瓜子。
&esp;老耿站在一旁，看得好笑道︰“又不是回不來了，搞得這麼哭哭啼啼的干嘛……”
&esp;“別胡說。”楚楚輕聲地責怪了老耿一句。
&esp;只有老三相當鎮定，拉著耿江岳的手，問道︰“爸爸，你現在這個是真身還是分身啊？”
&esp;耿江岳道︰“真身啊。”
&esp;老三又天真地問︰“你每次帶媽媽出門，為什麼都是真身出去？”
&esp;耿江岳笑著解釋︰“這特麼就叫愛情。”
&esp;“哦……”老三好像懂了似的點點頭。
&esp;老大看看安安，又看看耿江岳，臉上露出了幾分孩兒替你們感到尷尬的表情。
&esp;只有老二，突然停止了哀嚎，發出了不屑的聲音︰“咦~”
&esp;……
&esp;半小時後，揍完老二的安安，跟耿江岳騎上小白，心情舒暢地從海獅城的南出口離開。
&esp;小白翅膀一扇，兩個人很快就消失在了茫茫黑霧之中。只有海獅城的衛星系統，能通過兩個人佩戴的腕表和市民卡的定位裝置，看到兩個紅點以極快的速度朝著海獅城的東南方向飛去。
&esp;肆虐的狂風之中，耿江岳一只手抱緊了安安，哪怕開啟了護盾，依然能听到狂暴的風聲從耳邊尖嘯而過。他伸出另一只手，穿出護盾，吸收著外面已經密度濃稠到嚇人地步的幻靈粒子，明顯感覺到，幻靈界生物入侵的後果還在持續加速加劇。
&esp;這一年來為了搞定水資源，這些玩意兒，算是被嚴重縱容了。
&esp;而且更糟糕的是，人類世界一時半刻的，甚至還離不開它們。
&esp;哪怕是海獅城，現在的腦波電發電量也佔到60%左右。
&esp;因為那些困守樓中的人們，國家不可能真的就讓他們坐著混吃等死。而在大部分生產工作都已經實現自動化和半自動化的情況下，政府又無法再給他們每個人都安排管理工作。
&esp;如此一來，為了整個社會的穩定和秩序，海獅城市政廳唯一的選擇，就是讓新北城的絕大多數人，都成為能源兵。好歹也算是生產了一點東西，總比光消耗，什麼都不干要強。
&esp;至于60%這條線，則是耿江岳根據“人類黃金十年”的結局所制定的。只要不超過這條線，範圍面積內的人，就不會那麼容易變異成超玄體。
&esp;這個數字，目前基本已經得到國際社會公認所謂國際社會，當然也就是現在全世界僅存的那幾個城市。不過人家承認歸承認，但卻沒有一個肯遵守的。
&esp;在各種資源全都極度匱乏的情況下，能源早已經成了東華國最重要的東西。比方蒲鞋市的腦波電發電量，一整年來，就都維持早100%的高度，因為實在沒有其他替代方案。
&esp;而且這甚至和耿江岳給不給核聚變技術都沒有關系。
&esp;真正的邏輯，其實是這樣的︰
&esp;城內的每個人都需要吃飯和取暖，但政府肯定不可能無條件、無限度地永遠免費讓他們吃飽穿暖。真正的可持續方案，只能是通過他們自己發電，然後用他們自己的勞動成果來種植糧食，來維持防護罩。並以每天的勞動量計量，來為每個人分配勞動成果。
&esp;而如果采取可控核聚變的方案，分配權就要完全落到政府手里。這樣的話，蒲鞋市要維持城市運轉，資源就必須向決策層、管理層和基層執行者群體傾斜，不然鬼才願意給人當走狗？
&esp;但如此一來，有了階級分野，勢必就又會導致資源分配不均。城內的人一旦無法進入這個體系中，就意味著連生命權都不再保持在自己手里，犯罪率、感染率絕對會在短時間內飆升。
&esp;到時候城市管理系統陷入死結，再想回頭，就要觸動管理層的利益，改革根本進行不下去；而如果不回頭，人只會越死越多。很可能死到最後，全市只剩下幾百萬由這個體系創造出來的“權貴”階級。但權貴和權貴之間，又要爭奪剩余的資源存量。
&esp;最終在殘酷的內斗中，社會結構的徹底崩潰……
&esp;所以對現在的蒲鞋市而言，腦波電的存在，已經不光是能源本身的問題，也同樣是維系這個小世界存活的主要手段。一年前，諸葛思齊給老鷹做完這番推演後，最初的建議是，逐漸縮減腦波電份額，在發展中解決問題。但問題蒲鞋市這一年來隔三差五就要出大事，今天暴亂、明天感染，後天就防護罩要垮。老鷹這個管理者當得疲于奔命，能讓絕大多數人先活下來就已經很不容易，壓根兒沒時間再去調整城市的社會結構甚至連照搬海獅城的模式都做不到。
&esp;要知道海獅城自身，也是花了十年時間，才讓社會的運轉體系，成熟到現在的程度。
&esp;這東西，可不是隨便搞點人事任命就能完成的。
&esp;背後還需要一整套完善的制度、規則和文化體系來支撐，但這些東西，蒲鞋市現在全都是零基礎，而且就算想搞，也沒有余力了。
&esp;別的不說，光說人事選拔的最基礎環節高考大家現在連飯都吃不上了，誰還有力氣和時間去讀書？再者，教育資源呢？老師呢？整個教育系統呢？
&esp;蒲鞋市即便想改革，顯然也是無能為力。
&esp;眼下確確實實，只能靠腦波電這一條途徑咬牙苦撐。哪天要是能撐到人口持續減少，但社會卻仍能維持，並且有富余的資源產生，改革的成本，或許才有著落。
&esp;而現在……
&esp;管他什麼幻靈粒子不粒子的呢，先特麼活下來再說吧……
&esp;蒲鞋市如此，天京市和烏木蘭市的情況，自然也差不了太多。
&esp;天京市目前是90%的腦波電供電量，外加10%的可控核聚變發電量。
&esp;前者全部用來維持社會體系的運轉包括人肉電池自己勞動養活自己，以及十大家族通過從這些能源生產出來的物資中抽取好處，來控制天京市政府，以及鞏固他們自身階層的力量。
&esp;十大家族自己平常的能源消耗，則完全依賴那10%的核電。
&esp;上層和下層，完全在物理層面上隔絕開來，同時又在社會運行體系中保持關聯性。
&esp;如此，天京市2%的人口，就順理成章地拿走了全市40%左右的產出；余下98%左右的人，則全靠老爺們恩賜的那點水和食物，苟延殘喘地繼續活著。
&esp;天京市和蒲鞋市的底層老百姓，全都活得相當艱難。
&esp;只有烏木蘭市，總算在竇建華的努力下，重現了些許曾經東華國的狀態。
&esp;多能派的種子，又逐漸在這片西部高原上生根發芽。
&esp;只是礙于資源的匱乏，進度十分緩慢。
&esp;到目前，烏木蘭市的腦波電發電量佔比，依然高達85%左右，每天都是紅色警報。
&esp;李太虎天天夜班連軸轉，到處救火，已經連續十個月沒睡過一個安穩覺。
&esp;再這麼熬下去，估計得短命好幾十年。
&esp;耿江岳把手伸在防護罩外，過了幾分鐘，就收了回去。
&esp;消除幻靈粒子這個任務，是他任務清單上排第一的。
&esp;一年前他還挺有自信，在十年之內把這個任務做完，可按現在的濃度，恐怕得二十年了……
&esp;哪怕他有360萬個分身，可人類相對于整個地球，還是過于渺小。
&esp;而且為了全人類活下來，幻靈粒子的增量控制也是個問題。
&esp;人口越多，每天的幻靈粒子增量就越大；但如果人口無法增加，宏觀上，人類對抗大自然的能力又會越來越弱，人類社會完蛋的速度也就越來越快……
&esp;搞腦波電，怪物會變多，要死。
&esp;不搞腦波電，人會變少，還是要死。
&esp;悖論……到處都是悖論……
&esp;耿江岳頭有點大，總覺得世界不該是這個𤨓q 摹 br />
&esp;如果外掛才是解決問題的唯一辦法，那“世界”這盤游戲，存在的意義又是什麼？
&esp;普通人就不用活了嗎？
&esp;如果沒有外掛，他自己不也就是普通人一個？
&esp;那就沒資格活下去了？
&esp;“唉……”耿江岳忍不住嘆口氣。安安听到，還以為他是在擔心孩子，不由道︰“其實一起帶過來，也可以的，不是可以進你的空間嗎？”
&esp;耿江岳立馬杠道︰“空間一共就三個人類的生存位，萬一遇上緊急情況，你說我是讓你完蛋，還是把孩子扔出去換你一條命？萬一要是連我都掛了，咱們是不是就直接一家人整整齊齊啊？”
&esp;這靈魂三連問，問得安安頓時沒了話，只能認錯︰“看來外掛也不是萬能的……”
&esp;“是啊……”耿江岳跟著感慨，“游戲難度很大的話，外掛開得越厲害，數據越溢出，一個不小心，別說通關，不死機就不錯了……”
&esp;安安听得沉默了一陣，問道︰“你說，我們這個世界，會不會也是一個程序？”
&esp;“管他是不是呢。”耿江岳笑了笑，“反正對我來說，你們是活生生的就行。”
&esp;安安高興地眯起眼楮︰“嗯。”
&esp;……
&esp;兩個人在廣闊的南大洋海面上飛了足足一個小時，才飛出冰封的區域。然後緊接著，就猛地一頭扎進了海面。耿江岳和安安隔著防護罩，瞬間就感到了海水冰冷的寒意。
&esp;耿江岳抱緊了安安，打開照明燈外掛，跟著安安控制下的金色光粒，一直向著海底深處潛去。氣泡咕嚕嚕地從身邊冒出，水壓越來越大，很快把護盾壓得 作響。
&esp;漆黑又幽深的海洋中，毫無聲息，靜謐只有一片死寂。
&esp;兩個人听著彼此的呼吸和心跳，一路沉默著下潛。
&esp;又過了許久，突然間，眼前出現了亮光。
&esp;一座巨大的海底活火山，矗立在兩人面前。翻滾的岩漿，從火山口滾滾噴出，又在海水的冷卻下飛快變成石頭，從山體上滾落下來，落入更深的深淵。
&esp;很難想像，馬仲穎竟會在這種位置開出一個幻靈界破口。
&esp;而且居然真的能有怪物，從里面爬出來……
&esp;“抓緊。”耿江岳沉聲對安安說了句，小白後腿一蹬，在水中和在天上一樣靈活。
&esp;安安屏住呼吸，跟著耿江岳一起，從火山口直沖進去。
&esp;滾燙的岩漿，幾乎貼著他們的身邊逆流而上。
&esp;可以想象，如果耿江岳的護盾此時突然破裂，那後果，肯定就不用說了……
&esp;安安強忍著心頭的恐懼，不讓自己叫出聲來。
&esp;耿江岳也同樣屏住呼吸，一聲不吭。
&esp;兩個人互相感受著對方明顯有點僵硬的身體，任由純屬精神體的小白，沒心沒肺地撒著歡兒地追著前方的金色光點，在岩漿中越飛越快。
&esp;過了大概無比漫長的五六分鐘，岩漿深處，一個巨大的紅色破口，出現在了兩人面前。
&esp;耿江岳和安安頓時臉上一喜。
&esp;小白一個加速，沖進了幻靈界內。
&esp;幾分鐘後，幻靈界落日峰下，小白從黃泉河里飛了出來，搖晃著翅膀，抖落滿身的烈焰。耿江岳抬眼看著這片依稀有點眼熟的地方，很快就想出來，這是他十年前救下韓明明的地方。
&esp;十年之後再來，天空仿佛比十年之前，顏色更深了一些。猩紅腥紅的世界，空氣中透著濃濃的硫磺和血腥混合的氣味。
&esp;耿江岳控制著小白，緩緩落地，然後翻身下馬，牽著小白，神情略微凝重地走到滾滾冒泡的黃泉河岸邊。他低頭看著腳下隨時都能沖上來的岩漿，久久沒有說話。
&esp;過了大半天，騎在小白背上的安安，才小聲問道︰“怎麼辦？”
&esp;是啊……怎麼辦？
&esp;這個幻靈界破口內外兩邊都是岩漿，耿江岳自己不會補洞，安安又下不去……
&esp;兩難，總是這麼兩難。
&esp;耿江岳沉默了好一會兒，才緩緩道︰“要不，先去處理別的？”
&esp;安安當然也沒別的辦法，只能點點頭道︰“嗯……”
&esp;耿江岳苦笑了一下，重新騎到小白身上。
&esp;忙活半天，屁事兒都沒辦成。
&esp;落日峰前，獨角飛馬獸很快如流星般飛遠。
&esp;整片黃泉河河畔，也跟著安靜下來。
&esp;只剩下河里的岩漿，還在咕嚕咕嚕地冒著泡。
&esp;世界一片荒涼，沒有任何動靜。
&esp;許久許久之後，黃泉河里，才浮上一艘本不該出現在這里的，屬于人類世界的潛艇。
&esp;在秘銀合鋼的包裹下，這艘潛艇居然在岩漿中自動自由。
&esp;潛艇上方的艙門這時忽然打開，走出來一個半人半機械的生物。
&esp;武姜目光茫然地看著四周，輕輕一跳，落到河岸邊，木然地坐了下去。
&esp;潛艇的艙門迅速關上。
&esp;潛艇指揮艙內，船長匆忙下令道︰“檢查艙門密閉性，原路返航！”
&esp;“是！”船員們身上，穿著東華國東海戰區的軍裝。
&esp;就在這時，指揮艙里，卻突然響起了一個慵懶又嬌滴滴的聲音。
&esp;“各位長官，我恐怕你們是回不去了。”莉莉絲走入艙內。
&esp;船長聞言，下意識要掏槍的瞬間，一只鋒利的爪子，就搶先刺進了他的胸口。莉莉絲嬌笑著，狠狠將手往外一拽，將船長的整顆心髒，完整地掏了出去。
&esp;船長滿眼驚恐，難以置信地看著莉莉絲︰“你……”
&esp;卻听莉莉絲道︰“你們好天真，既然做了這種事，怎麼還會覺得自己能活著離開，回去加官進爵呢？不管是我還是唐威，都不可能讓你們有機會，把這里的真相說出去的啊……”
&esp;船長睜大眼楮，緩緩倒下。
&esp;潛艇指揮艙里的其他人聞言，立馬紛紛掏槍。
&esp;在陣陣槍聲之中，潛艇內慘叫聲不絕于耳。
&esp;坐在岸邊的武姜，木然地听著船內的爆炸聲接連作響，整艘潛艇傾斜著緩緩沉入岩漿內。
&esp;這時莉莉絲突然憑空出現在他身邊，舔了舔指甲上的鮮血，對他說道︰“開始吧。”
&esp;“是。”武姜沒有半分猶豫，抬起手，朝著黃泉河射出兩道光線。
&esp;光線射入河中，穿過厚厚的岩漿，直抵幻靈界破口。
&esp;幻靈界破口的邊緣，很快蠕動著，被光線切割下來……
&esp;然後輕輕一顫，巨大的破口，開始迅速自動收縮。
&esp;“這就是人類的技術，果然厲害……”莉莉絲看著早已經被她抽空了靈魂的武姜，微微感慨著，又輕輕搖了搖頭，“可是，本身又那麼脆弱，那麼愚蠢……”
&esp;她低著頭，拿出一塊腕表。
&esp;點開腕表。
&esp;屏幕上的兩個紅點，已經到了下一個破口的位置。
&esp;“哈。”莉莉絲發出一聲孩童般天真的笑，突然一抬腳，將已經失去利用價值的武姜踢進黃泉河里，隨即化作一道紅光，朝著耿江岳和安安的方向飛去。
&esp;紅光和幻靈界猩紅色的空氣融為一體，眨眼就沒了蹤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