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如還是請內部人士來說吧?”朽月君看向角,“你甚至可以決定,說或是不說。當然,現在的你是否知道這些事……也是另一回事呢。”
“大概吧。”角的神情依舊平靜得可怕。莫惟明覺得他似乎從沒變過,卻在身處緋夜灣這樣的環境中,顯得更加晦暗。“我會說的。但,只能說一點。另外的部分,就憑你們自己去發覺吧。畢竟我們自始至終都不存在什麼交易。我願把這些情報講給其他星徒,自然也不是白給的。”
總感覺中了圈套似的。來到這些地方,每個人都向他們索要各種各樣的東西。雖然截至目前,沒有什麼他們做不到的事,可承諾越多,越讓人擔心其中存在矛盾的地方。
“我很難保證,我們所答應你的,是否會與其他星徒的利益發生沖突。甚至,你和我們曾答應的其他人的內容,到了關鍵時刻,是相悖的,那這必然將我們置于違約者的地位。”
莫惟明到底是人間清醒。角卻只是搖頭。
“不是什麼難事,但是否接受取決于你們。”他深吸一口氣,“二位或許會好奇,我為什麼在很早前就脫離霏雲軒獨自行動……我這便告訴你們。我也有需要爭取的人。對于師門我自是充滿感情的,只是——也許有朝一日,迫不得已,我是會做出選擇的。”
毫無道理地,梧惠忽然覺得,眼前的角的形象,似乎與她認知中的九方澤重疊。
而對于他要守護的人是誰,梧惠心中還只有一個朦朧的形象。但很快,莫惟明的話便讓那個概念具象化了。
“她是一個忍辱負重的堅強的女性嗎。”
他的語氣詞很輕,輕到讓人听不出這是個問句。
角沒有回答。但他接下來的講述似是意味著他默認了什麼。
“你們殺過人嗎?”
這當然不是在問另外的兩位。他們其中一個曾是視人命如草芥的妖怪,另一個更算得上殺人如麻的處刑機器。當面對著極其具有指向性的問題,兩人還是異口同聲。
“啊?”
“這個問題原來值得這麼驚訝嗎。”角的眉毛微微抬高了些,“好吧。就當是吧。”
“殺過雞鴨魚蝦……算嗎?還有,螃蟹?”
梧惠呆呆地說。她似乎還沒意識到自己正在拿什麼作為對標之物。莫惟明順勢說︰
“實驗用的蛙、鼠、犬,甚至——靈長動物,算麼?有時需要擰斷它們的脊椎,稍大的需要注射。也有些,是在實驗中死去的……如果這也算殺生的話。”
角的語氣還是那麼咄咄逼人。
“我是說,人。你們好像听錯了。”他的視線掃過莫惟明,“不過靈長類動物,很接近了。我很喜歡這些像人類的、機靈的家伙。”
“是嗎。”莫惟明的態度似乎有所不同,“我倒是很討厭。因為太像人。”
“你們應該能猜出來,我的話——的確是殺過人的。因為我對警察的畏懼,似乎超過了‘行凶未遂’的程度。而且不是過失殺人,就是謀殺。謀殺中的仇殺。”
“嗯……對于這部分,其實我很早前也猜得八九不離十了。”
“但對警察的畏懼,只是一種表象。”角突然這樣說,“我真正怕的並不是執法機構,而是擔心遭到報復。”
“報復?”梧惠和莫惟明又同時問了。
“他們有孩子。我沒能痛下殺手——我只是解決了他們的父母。所以我才會遭到通緝。只是尋常親戚的話,並不會這樣在意我,反而會惦記上他們的遺產吧。你們應該知道我的父母遭遇過什麼了……我不做贅述。”
見二人沒有追問,角便認定他們是知道的了。他並不問信息的來路,因為他知道,自己興許在下一刻又會忘記。
“我本不怕死亡。至少我是這麼以為的。”
那是很多年前的事了。那天下著雨。
就像兒時的角看到父母掛在接頭的細雨中,被風雨反復鞭撻的天氣一樣。
自那個浸透血雨腥風的童年記憶後,復仇的火焰便成了角心中唯一燃燒的東西。為此,他舍棄了余下的所有——反正清貧的父母也不曾留下什麼。他同淬煉頑鐵般苦練技藝,最終鑄就了一種殺人于無形的手段。
他精心改造了一支長簫,中空的管身暗藏玄機,能無聲無息地射出帶著劇毒的小矢,力求一擊斃命。他已反復練習過千百次,做到“百步穿楊”。當然,他終究未曾用人命做過靶子……他尚未喪心病狂至此,心底深處也固執地排斥著傷害無關之人。
一個下午,正是人們用完午膳需要小憩的時候,他像幽靈般浮現在仇家宅邸之外。清涼的風吹過,帶來南方樹林特有的潮濕氣息。
他舉起那支特制的簫,對準了庭院中相攜而行的兩位老人。
毒矢破空,帶著他積壓多年的恨意,精準地沒入目標。
第一箭,刺入老爺子的頸動脈。毒性很快傳向大腦。慌亂中,他拔掉毒箭,卻加劇了出血速度。多種威脅之下,他倒地不起。而老婦人則被濺射了滿面的血,不可置信地看著自己的老伴生生倒下。她被嚇壞了,根本沒能意識到酒精發生了什麼。
角不會給她太多猶豫的機會。不出三秒完成裝填,角朝她噴出第二發毒矢。那一刻她微微側過了頭,像是想要朝著遠處求證什麼——幾乎是角所處的方位了。
命中目標後,角本欲趁家丁尚未察覺之際抽身遠遁,免得夜長夢多。但他在離開前,終歸是發現了異常——那老婦雖然倒了下去,卻仍在地上艱難地爬行。
大概是因經驗不足,錯估了毒藥的劑量,加之箭矢微小的偏移,它並未精準地進入獵物的血管。她沒能立刻斷氣,也沒有將毒箭拔出……她只是倒在地上,艱難地爬行。
刺穿的氣管剝奪了她呼喊的能力,只能發出模糊的、微弱抽氣聲。她倒在地上身體因痛苦和窒息而劇烈抽搐,手指深深摳入冰冷的泥土,徒勞地向前爬行。她的身後,是相伴一生的愛人的血,所拖曳出漫長的血跡。
這未竟的景象像一根毒刺扎進角的眼中。他無法忍受這種拖延,無法忍受復仇的“不完美”。一絲陰冷的決絕掠過眼底。他身形一晃,施展輕功潛入宅院深處,如融入了這陰冷潮濕的風里。
在那老婦人瀕死的掙扎前,他拾起一個散落在廊下的、柔軟蓬松的枕頭。沒有絲毫猶豫,他俯下身,將枕頭死死地壓在那張因缺氧而扭曲發紫的臉上,用全身的重量壓了下去。直到那微弱而痛苦的掙扎徹底歸于死寂。
做完這一切,庭院里開始飄起冰冷的、細密的雨絲。
雨點打濕了青石板,也打濕了角的衣衫。他看著地上兩具失去生命的軀體,眼前卻猛地閃回那個遙遠雨天的景象——他的父母被懸掛在街頭,在風雨中無助地搖擺、受刑——即便已是沒有生命的尸體。
一股難以言喻的、混雜著報復快意與病態模仿的沖動瞬間攫住了他。
冰冷的雨水順著他的額發滑落,滴在老人尚有余溫的皮膚上。他找到繩索,套上尸體的脖頸,費力地將他們拖拽、懸掛。尸體在逐漸變大的雨中微微晃動,任由冰冷的雨水無情地沖刷、拍打。當最後一道繩結勒緊,角站在庭院中央,仰面迎向越來越密集的雨點。
雨水沖刷著他的臉龐,浸透他的衣衫,帶來刺骨的寒意。就在這一瞬間,一種奇異的、仿佛“寬恕”降臨般的巨大快意席卷了他。
仿佛所有的罪孽、所有的污穢,都被這冰冷的雨水沖刷殆盡。他覺得自己變得異常“干淨”,同從未沾染過血腥。不過他並非覺得雨水真能洗淨什麼——他是無辜的不是嗎?他只是在執行遲來的、天經地義的報應,是在用他們對待我父母的方式,原樣奉還給他們。
溫熱的水鞭撻著三人。一人站在風雨里,兩人雙腳離地。
就在他沉浸于這扭曲的平衡畫面中時,一股異樣的、被注視的寒意猛地刺穿了他的脊背。
他倏然回頭。
廊檐的陰影下,站著一個年輕的女孩。她穿著漂亮的布裙,整個人卻僵在那里,像一尊被恐懼牢牢凍住的雕像。她眼楮瞪得極大,瞳孔里清晰地倒映著庭院中懸掛的尸體,以及站在雨幕中央、渾身濕透、宛如索命惡鬼的他。
是這家的孩子?還是某個下人的女兒?角在瞬間無法分辨。但身份在此刻毫無意義。
下一秒,女孩的喉嚨里爆發出一種人類所能發出的、最為淒厲、最為驚恐的尖利叫聲,撕裂了午後的寂靜。
這距離,對他手中那支簫來說,剛好。只需抬手,毒箭便能無聲射出,將這唯一的目擊證人徹底抹除。他甚至能清晰地看到女孩縴細脖頸上跳動的脈搏,那是生命最脆弱的靶心。
然而,他的手沒有動。
因為,一種前所未有的、冰冷的恐懼感——並非對奪取生命本身的畏懼,而是對“後果”的恐懼,如同毒蛇般瞬間纏緊了他的心髒。他猛地意識到︰他自己,不正是作為死者的兒女,才踏上這條復仇之路的嗎?那麼眼前這個女孩,或者她所代表的、這家人真正的兒女、親人、朋友……他們難道不會像他一樣,在未來的某一天,帶著同樣的刻骨仇恨,循跡而來嗎?
不。不。他其實考慮過的,考慮過無數次。
只是當這一幕真正發生的時候,他才遲鈍地發現,自己並未做好充分的準備。
殺了她?或許能為自己爭取一點微不足道的時間。但,當年那些殺害他父母的凶手……不也放過了幼小的他嗎?也許只是不屑,也許只是覺得他構不成威脅,又或許純粹是命運的疏漏。但事實就是,他被放過了。這也是這對老人做出最失誤的決策。
一粒仇恨的種子被遺落在廢墟里,最終長成了復仇的荊棘。
但,他也沒有傷害她。
他轉身,如同驚弓之鳥,將輕功施展到極致,身影在密集的雨幕中化作一道模糊的青影,倉皇地翻過高牆,頭也不回地扎進了無邊的黑暗雨夜之中。
身後,女孩的尖叫聲引來了騷動,犬吠、人聲、燈籠的光在雨幕中晃動、逼近。角拼命地奔跑,雨水模糊了視線,冰冷的空氣灼燒著肺部。他不敢停留,在山林、田野、村莊的邊緣亡命奔逃。追捕的聲音時遠時近,如同附骨之疽。
不知逃了多久,直到精疲力竭,雙腿灌了鉛似的。最終,他倒在一片茂密的大樹與竹林交錯的雨林深處。冰冷的雨水毫不留情地澆在身上,沖刷著他留下的痕跡,也沖淡了他身上的氣味,這或許增加了追捕者的難度,但也無情地帶走了他殘存的體溫。
隨之而來的,是連續數日的高燒。意識在滾燙的混沌中沉浮,冷熱交替如同地獄的酷刑。在意識徹底沉淪的邊緣,他竟感到一絲詭異的平靜︰就這樣死了,也好。至少不是死在仇人手里,至少……就停在這里了。
他以為自己早已做好了被“冤冤相報”的覺悟,所以孑然一身,拒絕愛人,更不留子嗣,甚至曾冷漠地推開過一位年輕旅行藝術家遞來的、通往另一種可能的橄欖枝。他不欠世間任何人承諾,也不該有任何人牽掛。
然而,命運並未讓他如願停歇。
他並沒有死在那片冰冷的雨林里。
“這就是那天真正發生的事了。”角幾乎是用一種誠摯的口吻說,“我再無隱瞞。但,出于對其他家人的尊重和保護。我不能說更多。”
“這些事……”莫惟明停頓了一下,“其實你始終都記得嗎?”
“不。我經常忘記。”角答,“但有反復回憶起的印象。和所有情況一樣,師父並不希望我記住它——因為她不希望我痛苦掙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