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衣樸素的女人,不動聲色地在角落的茶桌入座。台上的說書人正操著一口流利的普通話,講述古時候一件精彩絕倫的冒險故事。
“在會里,這錢可真的不經用。”在說書人慷慨激昂的聲音下,她低聲對同桌的人說,“我發誓我沒亂花!就是沒給什麼值錢東西……要是發米面油就好了。”
“商會沒有地,操作不了農產品。”莫惟明同樣壓低聲音說,“現在仍能穩定供貨,可見背地里洋人還在悄悄運作。”
“你不知道,我听阿德勒被抓,真是嚇壞了。我心說還沒機會見他,這靠山就要倒了?不曾想他們是一點兒也不受影響。這下,會里的人倒是疑心,組織人是不是那位先生了。你倒是告訴我,這消息可靠嗎?”
“不要這麼想。貪狼會越是穩定,越能證明它偏偏由陽明商會操縱。其他和洋人合作的組織,都受到嚴重的牽連。若是如此,貪狼會早就被公安廳清算了。但是,他們只抓了所謂的領導人,卻不曾對這個組織下手。大多數人便開始想,這組織,八成和洋人無關。這樣一來,人們才願意留下來。”
“還真是這樣。一開始我听說,好多人都吵著退會。上頭倒也干脆,只說想走就走,連先前花的錢都能盡數退去。但是……如果留下,他們承諾,未來能得到百倍的收益。干部說,這是因為高層里有公安廳的人,所以絕不會散伙兒。這是真的?”
“這是心理戰,利用人們的貪欲進行篩選。想走的人走便是了。這樣的人,貪狼會不好控制。他們稱這些人意志不堅定,其實是畏懼他們的個人意志;而他們在這種場景下離開,退了錢,多少能落個誠信的口碑。你也說了,大部分人是沒走的。這些人在賭更大的收益,更容易被欲望控制。這是一種提純。”
“提純是什麼?不懂。”商眼楮看著說書人,卻微微搖頭,“反正現在,留下來的人都相信,是有公安廳的官員下場,洋人只是合作方,並不真正掌權。但你若確定是阿德勒,我可也要走了。公安廳都說了,洋人的藥有問題。我絕對不會拿小師妹冒險的。”
“相反,他們給會員的藥,才是沒問題啊。”
“啊?”
商的聲音微微抬高了一點。雖然沒人注意到這里,但她還是下意識捂住嘴。
“很好理解。貪狼會的後台有多硬,你也見到了。他們是不會急于在此刻收網的。就好像儲備糧一樣,不到萬不得已,不會吃掉。如果他們真有用廉價品斂財的心,一定是對外人下手。越高級的會員,他們越要用好東西挽留。那些人人脈很廣,可以在末端帶給組織盡可能高的收益。你盡管放心。若擔心買到次品,我再給你些錢,抬高身價便是。”
商覺得莫惟明言之有理,但仍滿目憂慮。莫惟明也目不轉楮地盯著說書人。不必看她,也能猜到那無法抹去的愁容,布滿多少道蔭翳。
“……這太冒險了。買那麼多東西,我可不好給下面人發。弟子之中,我知道是會員的可就有兩三個。他們也時常給大伙兒分發東西。我看了,那都是貪狼會給的洋胰子、香片、蠟燭什麼的。和我的一樣,大多中看不中用。我再給大伙兒分,肯定會被懷疑,被師門上下看出來可就更糟糕了。”
“去買價值更高的東西,這些都不值錢,量卻很大。買些保健品什麼的。但是注意,也別一次買太多太貴的東西。他們若大肆宣揚起來,對你不利。”
“這、這能買嗎?那不都是藥嗎?我哪兒放心呀。”
“保健品不是藥。你也別擔心。從他們那里拿來的,我都幫你檢查。上次的保健丸,主要成分是山楂,開胃。沒什麼副作用,就是為了掩蓋其他中成藥的苦味,糖下得狠,吃多了蛀牙。你也看到,至少她胃口好了許多,願意多吃些飯了。”
商發出一聲嘆息,很快消融到說書人那抑揚頓挫的字句中。她這次將一個紙包輕輕擺到桌上,默不作聲地朝著他推了過去。
“這次,說是能讓人記性變好的藥,對考學的孩子有幫助。他們反復強調,主要成分不是西藥……雖然沒有承認公安廳的話,卻說,知道大家對西藥不夠信任,特意準備了來自內陸的藥材。他們聲稱貪狼會貨源廣泛,讓大家不要擔心。”
“怎麼可能有這麼神奇的藥呢。我先拿去化驗,你不要給羽。”說著,莫惟明的一只手從另一只手的臂彎下抬起,伸到桌上,飛快地取下紙包。
“咋可能呢!我不會拿小師妹冒險的。公安廳還在分批公布有問題的藥,咱是一點兒都不敢大意。檢測要這麼久嗎?他們也不一次說完,鬧得人心惶惶,大家都瞎猜呢。現在連最基本的感冒藥,都沒人敢買了。”
“中心醫院也受到影響,病人的數量減少了。這絕對不意味著人們都變得健康,只是他們不敢來罷了。醫生變得清閑,有事未必是好事。”
“清閑還不好?再怎麼也停不了你們的薪。哪兒像我們,越閑心里越慌,擔心哪天要因為沒生意被餓死。”商抱怨著,忽然又換了副語調,“端午的時候,我沒答應和師弟去中心醫院演出,你可不要見怪。我知道是你聯系的師弟,照顧我們的生意。我嘴上沒門兒,怕見你說了讓師門懷疑的話。我想,還不如裝作不喜歡去的樣子呢。”
“嗯。我理解。這是個相當聰明的決策。”
“你們醫院還挺有錢呢,開價可不低哦。一點兒不像沒生意的樣子。”
“醫院不是做生意的地方。”
“唉。我跟你說啊,已經有干部認出我,是霏雲軒的人呢。我告訴他們,樓里不支持弟子入會的,讓他們別聲張,他們滿口答應。唉……其實他們都無心管弟子的事。是因為我和角,日常和他們來往多,發現了端倪。角其實已經知道了,但還沒告訴別人。他說,都是很多年前就入門的,不想把事情做得太絕情。他說他已經私下提醒了,讓我別罵他們。”
“看來您的偽裝很成功,沒有讓他發現端倪。”
“這倒是方便了不少。我把買來沒用的東西堆到倉庫,就說是那些入會的弟子們整來。角師弟光是搖頭嘆息,抱怨著不好處理,卻也不責罰他們。”
“真是好人啊……”
“他對你們外人冷冷的,對自己人好得很呢。你說說,我不就是希望這樣的師門別遭遇不幸嗎?唉……師父不作聲,涼月君也靠不住,我們只能靠自己!”
“涼月君嗎……”莫惟明想了想,又問,“你覺得,徵是否有什麼反常的地方?我和他交流的時候,能感覺到,他為了戲樓的營生,一直非常努力。當我提出想邀請你們時,他非常積極。按理說,我不覺得他會是背叛你們的人。”
“唉。我也是覺得,他是為了大家好,才想反駁師父。他就是誤會了,心眼不壞。這麼長時間我,我也沒能成功說服他,也算我這當師姐的失職。但是——這和涼月君有啥關系?你干嘛特意提他一嘴?”
“哦……其實我是想,如果他真的像你說的——為了大家好,想把大家從霏雲軒的束縛里解放出來,應該,會去問涼月君一些事。”
“什麼意思?為啥?”
“涼月君肯定知道很多極月君的事吧?我是說,那個男的。”
“哦哦。那個腰上總掛個鼻煙壺的男的。”
“鼻煙壺……?哦,好像是這樣。”
“那個壺可厲害了。稍不留神,上面的圖案就變了。我親眼見,里面冒出來的煙,連著瓶身,幻化成一把沒有弦的琴。在那之前,瓶上正好有些琴瑟琵琶的圖樣呢。”
“看來您果然知道不少。”
“我入門早呀!”商短暫地沉默一會,突然就明白了,“哦!你是說,他會向涼月君打听,極月君和我們頻繁接觸的事兒吧?他肯定想找一些證明,弄明白,為啥極月君在最後沒有留在戲樓。唉!也不能完全怪師父。師父都給他留好了住處,他也太無情了。”
看來,商也不知道極月君已經死了的事。還好莫惟明剛才的措辭比較模糊。
“極月君已經找不到了,那接手的涼月君,可能是唯一知道實情的人。說不定,連涼月君背棄你們的真正理由也很清楚。但為什麼呢?你還記得嗎?他為什麼疏遠你們。”
商用極為無辜的語氣說道︰“我不知道啊!我就記得,我入門以後,他隔三岔五地來。但每過一段時間,每多一個弟子,他來的就越來越少。啊……我知道了,他是對我們幾個,有意見吧?他看我們不順眼,覺得我們不配做雲霏的弟子。”
“……是這回事嗎?”莫惟明從徵那里听到的不是這樣,“我曾听——听涼月君親口講過,你們的大師姐,正是極月君推薦的人呢。”
“他連這個都告訴你?那確實。可只有宮師姐是推薦的呀?後面他就不幫師父了。連我,也是她救下來後,才讓我試著吹的。不對……好像是先瞧見我狼狽的模樣,和我認識了,讓我吹了塤,才決定幫我?奇怪,時間太久,我記不清了。”
莫惟明沒有接話,商自顧自地說著︰
“我真是慶幸,能把那玩意兒吹響——可能因為,和我爹學過嗩吶,有點天賦?但這也完全不一樣啊……唉,我板胡都是後來跟著師父學的。咱這,多少也算有點本事吧。如果我沒被師父看上,不知道現在還在那小縣城過什麼倒霉日子。”
莫惟明不禁思考起來。說書人的故事已到了高潮,听眾們的吆喝聲和掌聲接連不斷。但這完全不能影響他的心緒。
如果說,一開始指引雲霏去幫助宮,是極月君的指引……那麼商不是了?可能確實時間過得太久,商不記得雲霏是先讓她吹響的塤,才決定幫她;還是先幫了她,才決定試試讓她把塤吹響。但雲霏的“幫”並不是真正意義上的伸出援手……
在梧惠說她听羽講述的版本,素鈴的復仇計劃被雲霏阻止,讓她放下了短暫的怨恨。但在禁區發現的資料里證明,她的確放火燒死了妾室和她的兒子、兒媳,甚至還有一眾賓客。
她沒像角一樣被通緝,可能一來是因為地方小、影響小,二來是沒有得罪什麼權貴。听起來性質非常嚴重,不過看她的性格……是誤殺也說不定?
難道是雲霏為了拯救已經誤入歧途的她,才將她收留,一並逃到遙遠的地方?
但如果是這樣,上一位極月君是不該遠離他們的。雖然莫惟明並不自詡多了解極月君,可是,這種出于保護的、善意的目的,不該讓那位心善的走無常產生看法。
莫惟明有兩個方向的猜測。在假設禁區資料是正確的,這樣的前提下,他們對過去的記憶模糊不清,有以下幾種可能。
一︰他們都記得自己做過的腌 事。他們只是很能偽裝,善于自欺欺人與相互包庇。後者這樣的情況,還建立在他們知曉彼此的過去之上。也有可能並不都知道,而是先入門的弟子,掌握後入門的弟子的秘密,但自己的並不被知曉。若是如此,霏雲軒的層級關系便帶有威脅和壓迫的意味。事實上呢?有嗎?他們至少看上去相親相愛,這難以判斷。
二︰他們當真不記得了。有三種可能︰首先是時間太久,淡忘了——但這應該會潛移默化影響他們之後的行為與相處模式。其次是記憶太強烈,像羽一樣,自發地選擇性遺忘。這也會讓他們的習慣被潛意識支配。最後……
便是一切的根源︰法器。
就像雲霏對梧惠和白冷做的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