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了夜，梧惠敲了敲莫惟明的房門。她沒得到回復，干脆直接推開，門沒有鎖。
一進門她就看到，紙張大片大片地散落在四周，沒有一處落腳的地方。莫惟明蜷在床上挨著牆壁，聚精會神地看著手中的材料。他手邊的床褥上，也歪歪斜斜放著文件。
“……呃。”
“哦。你來了。”莫惟明眼楮也不抬，“隨便坐吧。”
梧惠看了半天，跨過島嶼似的報告，終于坐在桌邊那個與船體固定的小凳上。她看莫惟明現在的狀態，猜他準是廢寢忘食了。
“……我給你帶了點餅干。”
這麼說著，梧惠拿出一個口袋。但她也不知道能放到哪兒，連桌上都堆滿了紙。梧惠總覺得她沒帶那麼多東西回來。她之前請那個文員審核了一下，將看過的材料都打包了。文員好像也不是很在意，九爺更是不聞不問。
沒辦法，先放腿上吧。梧惠仍有些無所適從。她伸出手，試著拿起莫惟明床邊的一張紙來。那張紙上畫了幾張圖，文字內容較少。
“別亂動。分類我安排好了。”
梧惠只好縮回手。
她又掃視了一遍屋子，總感覺和隨地亂仍沒有區別。就當是莫惟明有自己的規劃吧。不過這樣一來，豈不是和他不喜歡的蝕光一樣了？
“那你……看出什麼名堂了嗎？”
“莫恩的初期試驗記錄。他的實驗名稱，應該是真名，因為每一處都非常模糊。”說到這兒，他終于抬起眼，視線從鏡片後落到她的臉上。“你從哪兒弄來的？這些材料。”
“有資料室拿來的，也有禁區收集的。在資料室的，有一個文員朋友幫我們包好了，請他們工作人員運到船上。還有我包里背著的。不過現在應該都被九方先生陸續拿到房間了。”
“你不是同他打過招呼了嗎。這些，是我從他的房間直接拿來的，還沒看完。他說現在他房間里的，就是當時你給他帶來的全部的資料。好像還有些私人物品，不過我沒關注。我看了一整天，只看了大概五分之一。”
“五分之一？”梧惠驚訝不已，“你看得也太細了吧？所有資料加起來半個人高。我粗略掃過去，很快就看完了。當然，大部分都是看不懂所以跳過了……”
“走馬觀花當然快。”
莫惟明搓了搓頭發。看得出，他已經因為思考頻繁地這麼做了。本就幾個月沒有修剪，他的頭發真是亂得可以。梧惠遲鈍地想起，她曾在禁區見過的那個偽裝成莫惟明的人，就有著捋發梢的習慣。那的確是九爺沒有錯了。
不對……也許對她來說，不是習慣，而是一些催眠的暗示。
梧惠感到遲來的毛骨悚然。
她還想起，某一個可怕的瞬間。
“說、說起來，我對禁區還有很多疑問。你記得吧？地下三層的場景真是恐怖。我還記得九爺裝成你的樣子，但是不知道怎麼回事，她的手和桌子連在一起……感覺好惡心。她最後用刀切斷的，還一點兒都不痛的樣子。”
莫惟明終于放下手里在閱的資料。他從小腿邊上拿起一疊裝訂好的材料，遞向梧惠。
“這篇報告有說。”莫惟明認真地講，“將無機質轉化為生物材料的技術。雖然只是一段實驗過程，但已經能說明他們的開發能力。可惜相關資料太少。”
“我本來都沒打算帶這些……隨便選了一點。還留在第二據點的時候，我一個人篩了好久，早知道喊你過來一起看了。不過真這樣的話，怕你就走不了了。”
“你說得對。”他推了一下眼鏡，“不過已經夠了，夠我理解另一部分內容。”
“哪部分？”
“莫恩的細胞組成。他說的內容，包括無機質的部分。金屬，還有 ，到底是怎麼融入生物的？看來是先經過一定的技術處理，削弱了它們的特性，才和動植物的部分相結合。這項技術是很早就投入研究的。因為實際上，支撐研究所運轉的是生物電。”
“生物電？是指三足金烏的蛋嗎？”
莫惟明看著她茫然的眼神。大概三秒鐘後，他反應過來。
“哦……說這些事的時候，你不在。那個蛋只是個幌子。如果完全依賴光能發電，需要鋪設的太陽能板將不計其數。九爺給我的說法是，她需要先把這個東西帶走，再研究如何去利用。大約，是提升設備的轉換率吧。除此之外，她可能還有別的想法。但是你還記得吧？研究所很多地方，至今依然可以供電，它們並不會因為三足金烏的蛋消失而停止。因為維持設備運作的，是另一種更穩定的能源。”
“就是所謂的生物電？”
“對。”莫惟明開始解釋，“你可以理解為，那是一種人造的血肉。雖然現有資料沒有提及，但結合我當年知道的，以及現在的一些分析……我有一種大膽的猜測。”
梧惠皺起眉。血肉？真是不可思議。听起來還有點兒惡心。
“……有多大膽？”
“由于生物發電技術的使用時間很早，甚至在父親得到藍珀時，就已經實現全面投用。我猜測，至少這項技術和藍珀無關。非要說的話……或許是龍血的作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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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龍、龍血？”
這還真是大膽的猜測。
“嗯。當然，因為資料不夠，我只能靠猜。”
梧惠泄了氣。“猜……”
“搞科研就是這樣的，大膽假設，謹慎求證。古代不是有很多故事，說什麼死物沾染了大妖的血淚，也能得其修為，化作精怪。現代已經沒有這種程度的大妖怪了吧？就算有，物件兒也不會輕易成精。”
梧惠艱難地思考一番。
“確實如此……但，如果是龍的話——說不定真有這種力量。”
“是啊。倘若沉睡在碧落群島下的那條龍真實存在，而父親也設法得到了龍血，那這一切的確有跡可循。不過頻繁采血是不現實的，所以龍血應該不是消耗品，而是一根撬動異變的杠桿。父親的團隊，發現並掌握了其中的原理。”
梧惠听得入神，莫惟明講得認真。
“更具體的原理，就不同你解釋了。總之，這些被培養出來的血肉，光是存在著，以人類定義的‘活著’的狀態，完成各項生命活動，就能夠滿足我們的發電需求。它們被轉化後，基本可以實現自循環。但，能量的傳遞一定伴隨損耗，它們還是有一定的生命周期。所以，我們是有專門的維護團隊，來定期投入更多的血肉電池，補充它們自身的損耗。”
“它們不會……自我繁殖嗎？”
“不會。它們並不具備繁殖能力。我父親還不想過早背負創造生命的罪名——這正好，這些血肉連分裂繁殖都做不到。補充它們，需要轉化新的物質。所有元素中，木的轉化率最高，土是其次，金屬最差。水與火可以參與轉化，在這個過程里造成正負面的影響。”
梧惠開始回憶起一些資料的文字內容。
“我也記得有相關的記錄……不過照你這麼說，這些血肉，應該很快就會把自己消耗殆盡才對。為什麼過去了十年，還能實現穩定供電呢？”
“未必穩定吧。”莫惟明輕嘆一聲，“你看，還是有很多設備無法開啟的。有些能用，有些不能。照明只佔很小的資源。可能在研究後期，他們找到了盡可能降低損耗、提高利用率的方法。只要時間夠長，它們終究會完全消失的。”
“那些血……生物電池，究竟在哪兒？”梧惠的表情非常復雜，“听你這麼形容，感覺它們也佔不小的體積。能供給整個研究所，量不會少吧？”
“你說對了。”莫惟明點頭，“它們就深埋于研究所的地下。在很深很深的地方，所以我們通常是看不到的。要到達那里，必須通過專門的電梯井。”
梧惠的眉宇間立刻炸出驚異。
“啊？難不成，整個地下研究所變成那個樣子……就是被它侵佔了？”
莫惟明的表情有些無奈。
“也沒有侵佔太多吧？我想，地下研究所的異常，可能是微量樣本泄露導致的，不會引發很大的麻煩。你有些神經過敏了。那些‘電池’是很深，也很安全的。”
“微量？”梧惠真不知道他對這兩個字的定義是什麼，“你說它們原則上會不斷減少，可我們見到的，實在是很大的量吧？”
“那只是一種虛假繁榮。”莫惟明知道，這些事並不是人盡皆知的，他必須耐心。“可能是樣本原液，被一些路過的小型生物沾染。生物路過的地方，就像是掛上了種子。”他解釋道，“頑強的種子雖然可以落地生根，可未必能真正發芽，成長為參天大樹。培養基里帶有的，只是很少的營養，就好像耗盡胚乳的種子，最終會死去。只不過，它們初期的發育和衰亡，都是十分緩慢的過程，才會讓人誤以為這種現象正值蔓延期。”
梧惠若有所思。
“難道這就是九方說的‘活化’嗎……”
“如果你是說讓死物向有機血肉的方向轉化，是的。不過它們遠不至于被稱為生命，所以這種稱呼……還是不夠專業吧。算了，行業外的人，傳達表面意思也足夠了。”
“可是你說的就是很可怕，而且我也看到了那些景象——真的非常恐怖，也算不上什麼微量。真不知道你為什麼能這麼從容。你確定，它們不會對人造成傷害？我真擔心它們會把人吃了……一想到九爺當時的樣子，我就有點害怕。”
莫惟明搖頭道︰“雖然听上去很違反認知，但這真的沒什麼。至于九爺，我懷疑是因為她能控制自身的血肉，所以出現了一些……相似相溶的‘癥狀’吧。”
“那些血肉，會不會滲到她的身體里去？”
“不會。對身體來說那些只是外界的異物。無毒無害，也無用……我是這樣認為的。”
說罷，他和梧惠都不再作聲。其實梧惠還有很多問題，她總感覺自己認知到的情況，對莫惟明而言都無關痛癢。難道說，真是因為他從小接觸這些，所以沒有太大感覺嗎。若是如此倒也算得上自己“神經過敏”，她決定不再追問。
“而且——”
莫惟明突然抓起手邊的一份報告，將它翻了兩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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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于為什麼，禁區的生物沒有完全泄露，我其實有些眉目。你知道的吧？溶洞也好，天窗也好，山的裂隙也好……十多年來，不知不覺中，不加維護的區域早就發生了聯通。”
“啊。是、是的……”
“禁區生物的變異，極可能是藍珀水膽溶液引起的。也就是說，那些具有威脅性的生物其實都帶有藍珀的成分。它們的思想是否連通，或許和種群有關。我想到的是——九爺說，藍珀的本質，是深海靈力催生的生物凝膠……其實，也許是黏菌呢？”
“黏菌？”梧惠又問，“那是什麼？一種真菌還是細菌？”
“都不是。黏菌介于真菌和原生動物之間，非常特殊。它是一大類不同的生物，它們的生活史中有變形階段，這剛好符合‘水螅體’的假設。它的特性可能影響了那些物種，讓它們不敢通過地下大規模離開禁區——因為深埋著血肉的電池。它們不喜歡。”
“不喜歡？”
“踫到了會死。”
“那是討厭吧！”梧惠嘆氣，“為什麼它們不喜歡？”
“隨便了，這不重要。不喜歡是因為……琥珀的黏菌特性，大概率沒有裝備處理動物性基質的生物模塊。它們無法識別動物蛋白毒素，也無法理解它們的化學信號，甚至血肉電池的微觀環境與藍珀黏菌是不相容的——乃至有毒有害。”
“哦！”梧惠一拍手，“真厲害啊！你父親一定考慮到了這種可能，才這樣安排吧！”
“……誰知道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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