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本狂暴的慣性在這里被水流馴服,化作搖籃般的輕晃。水流撫過骨鱗的細密呢喃。那些曾在天際奔涌的狂躁能量,此刻被柔化成千萬條銀絲,在青碧色的光暈里舒展漫舞。
水膜外的石壁逐漸明亮起來。莫惟明看到,一種青色的螢石嵌在石壁上泛著幽光。這就是一切光的來源嗎?它們零散地分布著,每一部分都晶瑩剔透,如琉璃,如翡翠,如綠松石。它們不規則地生長著,有些形如垂露,有些狀若蓮萼,將幽暗溶洞的骨龍映照成浸在薄茶里的玉雕。
他們在水道下沉,嶙峋的龍骨切割水流,在石壁上投出搖曳的枝形影紋,宛如一株倒生的巨杉正在穿透地殼。
莫惟明試著伸出手,指尖輕點水流。
“這是……”
“我小時候,你給我念過許多傳說。其中一個叫作青璃澤的地方,發生過很多事。”在空腔中懸浮的莫恩靠近他,也看向外界,“這些發光的石頭,和那些青璃應當是同一種成分。”
“它們形成的地質條件,有什麼相似之處嗎?”
“不知道,我也不在乎。”莫恩收回手。莫惟明不知道他此刻眼里的綠光,是他自身的還是環境造成的。“那邊的石頭已經銷聲匿跡了不是嗎。尤其是‘青鹿遷徙’的事,帶走了大量的靈石。現在,那里只剩下一個巨大的天坑。”莫恩淡然道,“不過如果按照你故事里說的……這里的石頭,也有很強的力量。”
“但是帶走它們,它們就會失效,對嗎?”
“對。”莫恩看向被困在骨龍利齒間的“母親”,神色暗淡些許,“每當她感到疲憊的時候就會來這個地方休養……然後,我就能感知到她的存在。”
莫惟明忽然理解了什麼。
“這里,不受到結界的影響嗎?”
“不受紅石磁場的影響。”
“這里和外界連通?這是哪兒?”
“地質學上,應該叫作天窗吧。”
當岩性、岩相發生變化,構造出現改變,地層便不再連續,其透水性也發生變化。水流在不同層間聯通、穿越、侵蝕,這樣形成的通道就是天窗。
“我們來到地下溶洞了嗎……”
莫惟明的腦內迅速閃過之前的一系列變化。雖然整個過程痛苦難忍,但能提取到的記憶片段告訴他,這條龍曾穿透地表,飛躍雲端,又墜入深谷,打通了山體和溶洞的聯系。
莫非這里就是梧惠曾說過的水潭……
浮光掠影間,莫惟明看到水生物在外部移動。透明的水母拖著觸須從龍趾骨間穿過,被下降的水流牽引著,出現在他的視野。傘蓋內流轉的磷光與青髓石輝映,如將星輝揉碎在薄荷酒中。盲眼蝦群在陰影里聚散,甲殼上生長著光蘚。在這里的物種大多透明,符合洞穴生物的特性。
有些生物會被游龍所拉扯,跟隨他們一段距離。再遠處的則不太受到影響。他們好像航行在一口巨大的井內,只是岩壁更加粗糙,通路更加扭曲。偶爾有漆黑的洞窟出現在視野里。
“那、那是什麼?!”莫惟明忽然有些激動地攀在水膜上。“是樽海鞘?這不都是千米深海才存在的生物……”
雖然只是匆匆從視野掠過,莫惟明還是看到一個內髒如折疊的琉璃器皿清晰可見的生物。莫恩收攏指尖,從龍的眼眶里向內勾出幾滴水露。它們不規則地在空氣中扭動,漂浮到莫惟明的眼前。
“……”
莫惟明伸出手指,輕觸水珠,放在口中點了一下。
舌尖觸及的咸澀令他瞳孔驟縮。
“果然是海水……”
龍骸在觸底時張開了口。莫恩看向龍的母親,龍骸便張開頜骨,忽如冰裂的琉璃盞,在水色中溢出一線幽光。覆蓋骨縫的水膜劇烈震顫,億萬水珠沿著張力的邊界滾落。
高壓水流化作液態的彗星群,從罅隙擠入時拖曳著螺旋狀氣旋,發光的浮游生物是墜落的星塵。湍流則在龍齒間踫撞出編鐘般的渾響。突破屏障的水流驟然失速,在空腔中舒展成飄搖的素紗。
偽龍的身軀被水流托起,又隨著龍骸的吐息從樹叢般交錯的齒中滑落。莫惟明深深地注視著她,她們,周身被幽螢的光裹藏。
溢入的水浪打濕了他的褲腳。進入內部的水又從縫隙間移出去,不再回來。
“這樣……就好了嗎?”
“嗯。咸水和靈石對她有好處……就像是把瀕死的人推進醫院的行為。扔到哪里不管,一定會出事的。但帶過來,未必有效。我們只能祈禱。”
“那,水無君的刀傷,會有什麼不好的影響嗎?”
“就像急救時人的肋骨會被壓斷一樣。相較之下,那都不算什麼。”莫恩收回了視線,對他的兄長說,“走吧。我們去另一個地方,不留下來打擾她。”
“另一個地方?”
龍身翻轉著,靈活地在蜿蜒扭曲的通道內穿梭。直到它駛出斜側的洞口,眼前豁然開朗。這里已不再有青璃的光,但內部的龍骨間燃起先前的磷火,讓他得以看到部分區域的樣貌。更多銀藍交錯的深海熒光生物正從暗處涌現,某種違背地質常理的圖景徐徐展開。
某塊青石背後游出列隊的熱帶魚,鮮艷的斑紋在逐漸消失的冷光中灼灼如焰。他怔怔望著這群本應棲息在熱帶珊瑚礁的生物鑽進淡水輪藻叢。雪白的深海熱泉煙柱從石縫噴涌,古銅色的巨型管蟲在青髓石上築巢,幽靈蛸拖著絲緞般的腕足,掠過一叢隨水流招搖的淡水水草。
“咸淡水交匯處的奇跡。”
莫恩的聲音依舊帶著微弱的回響,仿佛同時從龍骨的每個孔隙傳來。
“等等,這里,不應該是熱帶水域嗎?為什麼剛剛我見到寒帶水域的……”
“你們擔心的泄露早就發生了,在看不到的地方。洞穴內部的溫度更寒冷,適合一部分冷水水域生存的物種。”
“你……經常來這邊嗎?”
“很少。有幾次,我試著趕來見我的母親們……但來時她就回去了。我只真正見過她兩次。一次在七年前,我離得很近,正見到她回去。一次是三年前,我忽然想來這里看看,她見了我一面。”
“……”莫惟明做出判斷,“她一直記得你。”
“人人都說,我們的媽媽,是一個果斷且專制的研究者,甚至顯得薄情寡義。她甚至評價父親‘優柔寡斷’。我小時候不信那些,只听你說的,听你拿著你們的合照,告訴我,她多美麗又多溫柔。直到你走了……等到天璇卿來時,閑談般地提及她多激進,多冷酷,是個‘值得敬畏的女瘋子’。”
“……”
“如果她還活著,她會愛我嗎?是作為母親對孩子的愛,還是對成果的愛呢。也許那個男的沒有說錯,這二者本質上不該有什麼區別。”
曲羅生的歪理邪說……反正他會那麼講,除了他本身不正常外,殷紅也一定是這個意思了。莫惟明又張開口,想要辯解什麼。
“而另一個母親,也許是為了父親才願意替代她,生下我。她對我的愛,也是因為她重視父親。他們是心意相通、相互理解,彼此間獨一無二的存在。她大概只是……不想讓他難過。可是——”
“可是你愛她們。”
“我愛她們。”
面對莫惟明的凝視,莫恩是這樣回應的。
“因為這很公平。如果決定創造我的母親,愛的是她的作品,那我愛的也只是生者口中勾勒的死者溫柔的輪廓;如果最終讓我誕生的母親,愛的是我的創造者們,那我愛的就是一樣與我悼念死者亡魂的同類。”
“莫恩……”
“不要說媽媽們的事了。”莫恩忽然打斷他,“還是繼續說你的事吧……還有父親的事。”
“我的事?”
莫惟明覺得自己似乎沒什麼可說的。但也許,不必是他說。
“……之前,母親曾差點抓到你們,對吧?”
“啊……嗯。對。”莫惟明想起梧惠腿上的傷,“但是她沒有攻擊我們,就轉過身離開了。也許是因為我們帶著實驗室的東西?”
“你的搭檔應該也是這麼以為的。她覺得,興許是自己身上的東西,散發出了我的氣息,才讓我的母親沒有發起進攻。但不是這樣的。”
“不是?”莫惟明問,“那是什麼?”
“是因為你。”
“因為我?”莫惟明困惑不解,“這又是怎麼說?”
“之前你說,至少我和父親很相似。但你不覺得嗎,你的長相和他也很像。不如說……幾乎一樣。”
沉默在齒間發酵。莫惟明並不否認,可不禁開始懷疑。他皺起眉,試圖理解莫恩的話。
“這麼多年,我都快忘記父親的樣子了。我也並不常照鏡子,對自己的相貌沒有太深的認知,所以很難和他對比——這就更不覺得我們像了。曾經研究所的人說像,我只當是客氣。”
“很像。”莫恩的語氣凝重起來。不……自重逢開始,他向來凝重。“實際上,這正是我要告訴你的另一個秘密。”他指向莫惟明,“你才是和他聯系最緊密的人。”
莫惟明自然地反問︰“為什麼?也許我和你一樣,不記事的時候接受過他的輸血……我不知道。但我有領養證明,你忘了嗎?我是被領養的才對。”
“那是為了讓你有一個合理的身份,讓你在曜州登記戶口。”
“啊?”
“因為你沒有母親,而父親也不是曜州的人。為什麼非要是曜州呢?我暫時也沒想明白……因為它很發達,又離研究所比較近嗎?還是有更復雜的布局?”
“等等——停下。”莫惟明不知道莫恩突然在說什麼,“雖然,我的母親從我剛出生時就死了,但……”
但莫惟明沒再說下去。因為他覺得,莫恩的視線是那般古怪。飄搖的發間,那雙透著金色微光的眼楮,如深海中月。陳舊的灰色圍巾之下的慣以緘默的嘴,已經披露了許多,卻還不夠多。
遠遠不夠。
“關于你的母親……不是因為她死了,而是因為她從未存在過。”
莫惟明不知道該如何作出回應。
他好像短暫地喪失了回應的能力,也可能很長一段時間都無法再有。
莫恩是不會騙他的。關于他自己的事,他已說得夠多。梧惠在的時候,他卻沒有直接展開這個話題,大約是顧及自己的心情。可當下連莫惟明自己也描述不出自己的情緒,就好像保護他們的骨龍忽然消失了,千米的海壓同時作用于自己的身體,揉爛他的皮肉,折斷他的骨骼,擠爛他的內髒。
甚至來不及感到疼痛。那一刻,他整個人都被摧毀,就像踩碎一只蟬蛻。
“你在開玩笑,對吧?”他知道他沒有。“這也不好笑。”絕不。“這些也是父親告訴你的事?”千萬別是。“這怎麼可能呢。”我不承認。“從生理、從科學上……就算從玄學上,這也有些——”有些瘋狂。“有些匪夷所思。想想看,怎麼可能憑空誕生生命?”這不可能。“若是如此,夜摩天早就降下制裁,還用得著在他準備好一切才下手嗎?”除非他準備萬全,但是“就算他死了,那位大人想處理我不也輕而易舉?因為我的存在就是個錯誤。”可不該是,不是嗎?“只有你的母親是被清算、被殺害了。你……你記得嗎?殺了她的無常鬼。是誰?”
是誰?
“哥……”
莫恩將圍巾拉了下來,露出蒼白的嘴,紙一樣薄。
“我知道你很難接受……但事實就是這樣。我也希望,是父親騙了我,但我知道不是。這是真的。因為我已經告訴你我的事,還有母親的事。我原本避著你,就是不希望你去追查這些事。如今你知道了,就算我不再說……你也沒辦法控制自己深究這一切。因為這就是你的本能,你遺傳的本能。”
和被安排的命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