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華錄

第六十三章

類別︰歷史穿越 作者︰清韻公子 本章︰第六十三章

    大河濤濤,風津渡口。

    暮色裹著河水的腥咸漫過石階,渡口的銅鈴在風里搖出裂帛之聲。

    竹篙船頭的篙工蜷縮在油布下,指節因長年握篙而扭曲如老樹根——自從三月前在此遇刺,這渡口便成了各方勢力必爭的棋眼。此刻河面漂著幾片焦黑的柳葉,像極了太守府昨夜焚燒密信時的灰燼。

    快馬飛馳而上,鐵蹄踏碎渡口青磚,馬鬃上還沾著血色,勒韁時馬鞭掃落船舷銅釘,驚得船里岸上蜷縮的緹騎們齊刷刷按住佩刀。這些京兆尹的鷹犬們自詡見過世面,此刻卻盯著腰間晃動的郡丞玉印發怔。

    數十名漢軍在大河兩岸埋伏。他們的甲冑混雜著邊軍制式的玄鐵與本地民兵的皮甲,箭囊里箭鏃參差不齊——有淬過毒的鐵簇,也有黃巾軍遺落的青銅箭。

    一名老兵蹲在蘆葦叢里擦拭弩機,忽然停手望著對岸,那里有群白鷺掠過水面,翅尖攪碎的漣漪。自從上次遇刺,魏郡太守府便連夜發書至京兆尹。

    此刻渡口的旌旗混著朱雀紋,與帶來的官印交相輝映。解下私章系在腰間,那枚銅印在暮色里泛著幽光。

    忽然想起太常府初見時,指著宮苑飛檐說“大宛天馬不如此處“,如今這渡口竟成了各方角力場。快馬飛馳,一眾士卒在渡口望著遠去的鴻毛。

    暮色中官船的帆影像片飄零的枯葉,船頭懸掛的騎士卒印綬在風里叮當作響。

    新來的緹騎小隊長摸著腰間銅虎符,忽然覺得這玩意兒燙手——他想起今晨押送糧草時,看見兩個黃巾降卒被剝去人皮,那張慘白的皮在河灘上曬得發亮,倒像是某種詭異的虎符。這天下安寧了那麼久,突然就陷入了可怕的境地。

    是天下一直如此太平,還是這天下本就混亂?幾個士卒點著火堆,烤著僅剩的一點麥子。火光映著他們臉上蜿蜒的疤痕,有的是遭遇黃巾軍的拼斗的傷痕,有的是昨夜追擊流寇時被鐵鏈劃破的。

    麥粒在炭火里爆開時,他們突然想起某部典籍——那里記載著如何療愈戰傷,卻從未說過如何療愈這腐爛的世道。全靠河水和麥飯果腹。運氣好,還有點殘存的野菜——苦苣混著蒲公英,在陶碗里泛著青苦。

    誰知道要在這里守多久?誰又知道,黃巾軍要亂多久?渡口的銅鈴又響了。

    這次是夜風卷來了上游的浮尸,斷指間還攥著半枚殘缺的銅錢。

    五月的烈陽炙烤著長社大營的夯土壁壘,曹操的使者已經到營外十里。

    哨塔戍卒的角弓突然低鳴——西北馳道上塵龍翻卷,一匹河曲戰馬《西京雜記》載河曲馬為西域良種)如玄鐵山岳般撞破熱浪。

    馬頸鐵鱗甲1漢代重騎具裝,如陝西咸陽楊家灣漢墓出土騎兵俑所配鐵鎧)在日光下迸射寒芒,鬃毛間蒸騰的白汽扭曲了空氣。

    戍卒銅笳漢代軍號,《後漢書•輿服志》載銅笳為軍中信號器)未歇,三騎玄甲斥候巡邏騎兵,漢代稱“游騎”或“斥候”)已如利箭離弦。

    為首的屯長甩出絆馬索,戰馬人立長嘶!碗口大的前蹄河曲馬特征,《西京雜記》載“河曲馬蹄大如斗”)踏碎索環,身上騎士玄甲戰袍震落滿身征塵,犀皮護臂漢代臂甲,甘肅武威雷台漢墓出土銅甲片證實護臂為犀皮與鐵片復合)的蟠螭紋吞獸獸首甲飾,陝西茂陵博物館鎏金銅馬餃環同此紋樣)鏗然作響。

    “鄴城急報!”騎士揚手擲出虎頭錯金符。

    副騎鉤瓖盾當空承接,盾面饕餮浮雕正中嵌著“騎士卒曹”四字錯金銘。騎士腰間橫懸的斬馬劍東漢重兵器,甘肅武威雷台漢墓出土銅劍形制相符)血槽中,凝固的血漿折射出七彩光暈。

    戰馬躍過丈五壕溝漢代營制,《漢書•匈奴傳》載“塹深丈五”),蹄鐵鑿得吊橋銅包板漢代橋梁多為木構,但重要關隘用銅包板加固)火星四濺。

    望樓戍卒赤旗疾揮,守門士卒環首刀漢代環首刀,《後漢書•輿服志》載“環首刀,刃長三尺”)平舉如閘——刀鐔“永壽考工”銅牌官造款,永壽為東漢桓帝年號)距騎士護心鏡胸甲部件,陝西西安漢墓出土鐵甲有鏡面護心)僅隔一線!

    “驗!”騎士扯開犀甲襻扣甲冑系帶,《後漢書•禮儀志》載“甲冑以犀革綴聯”)。內襯素帛地圖軍情圖,《漢書•趙充國傳》載“畫地圖”為軍令傳達方式)的“鄴”字朱砂刺目欲燃,虎頭金符內壁“鴻門”陰刻暗記,與湖北雲夢睡虎地秦簡“陰刻符”形制相似)在刀光下赫然顯現。

    士卒刀背猛擊盾面三響,包鐵營門漢代城門多為木構包鐵,如河北易縣燕下都遺址)洞開時震落梁上積塵。騎士馬刺輕叩,戰馬化作玄雷貫營。四蹄裹的鞣革減噪工藝,《天工開物》載“鞣革可使馬蹄無聲”)踏過箭道無聲,惟見碗大蹄印深陷夯土漢代營區地面,河南洛陽漢墓遺址可見夯土遺跡)。

    沿途戟士以戟頓地軍禮,《漢官儀》載“軍中行禮,戟頓三聲”),戈矛叢林應聲低伏——騎士犀甲左肩的鎏金虎首曹軍標識,與徐州漢畫像石“虎首甲飾”相符)耀如烈日,身後五張雕弓戰利品,漢代騎兵常攜弩與弓)的牛角弭弓兩端,《漢書•匈奴傳》載“弓弭以牛角”)猶帶皮肉殘屑。中軍帳前刁斗被勁風帶得飛旋。

    距牙旗帥旗,《後漢書•輿服志》載“牙旗下設軍鼓”)十丈處,戰馬人立急剎,騎士騰躍落地。

    “鄴城急報!騎都尉曹麾下軍侯張驍!”

    騎士聲若洪鐘,穿透塵囂。話音未落,他右臂奮力一揚,一道金光脫手而出,直射向緊隨其側的副騎。那副騎反應如電,手中鉤瓖大盾一種帶鉤刺的漢代復合盾)倏然上舉,盾面猙獰的青銅饕餮浮雕中心,恰好嵌住那飛來的虎頭錯金符。符上“騎都尉曹”四個錯金篆字,在刺目的陽光下流淌著熔金般的光澤,威嚴赫赫。

    騎士腰間一側,一柄刃長近五尺的斬馬巨劍橫懸,寬闊的血槽里,昨夜激戰殘留的深褐色血漿在強光下折射出詭異而凝重的七彩光暈,仿佛凝固的虹霓訴說著慘烈。身後,五面黃巾認旗在疾馳帶起的狂風中獵獵翻卷,如同幾片掙扎不休的枯葉。

    沉重的馬蹄鐵重重鑿擊在吊橋包銅的厚木橋板上,“ ! ! !”悶響如擂巨鼓,火星四濺,如同金蛇亂舞,甚至有幾粒濺射到高高的望樓木欄上。望樓戍卒手中赤色令旗瘋狂舞動,劃出危險的信號。

    守門士卒面沉似水,手中環首長刀漢代制式軍刀)如一道冰冷的鐵閘,刀尖直指騎士前胸,刀鐔上“永壽考工”的銅質銘牌在日光下反射著刺眼的白光,距離騎士犀甲中央 亮的青銅護心鏡,不過一線之隔!

    “開——門——!”士卒的吼聲如同炸雷,震得門樓梁上積年的灰塵簌簌落下。他手中環首刀刀背猛地向盾牌連擊三下,“鏗!鏗!鏗!”三聲巨響,沉悶而威嚴。包覆著厚重鐵葉的巨大營門,在絞盤刺耳的吱呀聲中,轟然洞開!

    門軸轉動帶起的勁風,卷起地上的浮土,形成一小股旋轉的塵柱。騎士毫不遲疑,馬刺在龍駒腹側輕輕一叩。那匹神駒仿佛通靈,長嘶一聲,化作一道黑色的閃電,直貫營門!馬的四蹄皆裹著鞣制得極其柔軟的皮革,踏在營內夯築得極為堅實的主箭道上,竟只發出極其輕微沉悶的噗噗聲,如同重物陷入厚毯。

    然而那碗口大的鐵蹄每一次落下,都在堅硬如鐵的夯土地面上留下一個清晰深陷的凹印,邊緣的泥土被擠壓得微微翻起。沿途守衛的戟士、戈矛手,無論正在搬運箭矢還是擦拭兵器,見到騎士左肩犀甲上那枚在烈日下熠熠生輝的鎏金虎首曹操精銳虎豹騎的標識),無不肅然,紛紛以手中長戟或戈矛的慐`捕俚兀 斑耍∵耍∵耍 閉牖 壞畝俚厴繽 林氐男奶 謨 涌﹫矗 路鷦諳蛘廡 艏本櫚鈉鍤亢湍竅笳韃蓯暇 竦幕佔侵亂狻br />
    騎士身後,那五張繳獲的雕弓隨著戰馬的奔騰而上下顛簸,牛角制成的弓弭邊緣,依稀可見深褐色的血漬和粘附的幾根細小絨毛。

    中軍大帳那巨大的牛皮帳頂已在望。帳前高桿上懸掛的青銅刁斗報時、報警的銅制器具),被騎士疾馳帶起的勁風吹得滴溜溜飛旋起來。距離那面高聳飄揚、繡著巨大“左中郎將皇甫”字樣的帥旗牙門旗尚有十丈之遙,騎士猛地勒緊韁繩!龍駒長嘶著人立而起,碗大的前蹄在空中奮力刨動,帶起大蓬塵土。就在馬身將落未落之際,騎士已如一只靈巧的鷂鷹,騰身離馬,穩穩落地。

    腳下瓖著防滑銅釘的厚重革靴,帶著一路奔波的千鈞之力,“ 嚓! 嚓! 嚓!”

    連續三聲脆響,竟將鋪在帥帳前用于防潮的三塊尺許見方的厚重陶磚踏得粉碎!碎塊下露出的夯土地面,清晰地印著靴底銅釘深達半寸的凹痕,如同蓋下的印章。

    騎士單膝跪地,動作干脆利落,帶著軍旅特有的鏗鏘。他從懷中珍重地取出一支密封的竹筒,雙手高舉過頂。竹筒表面裹著堅硬的封泥,朱砂的鮮紅色澤在斜陽下宛如初凝的鮮血。

    筒身之上,一道深深的十字刀痕清晰可見——那是月前在鴻門亭,皇甫嵩與曹操對飲立誓,以佩刀在彼此信物上刻下的盟約印記。此刻,這道印記正映著中軍帳內透出的昏黃燈火,也映著東北方向天際驟然騰起的、不祥的昏黃煙柱。那煙塵起自東北方的連綿丘陵,初時混混沌沌,如同夏日午後常見的沙塵。

    然而轉瞬之間,那昏黃便以驚人的速度彌漫、膨脹,遮蔽了小半個天空!

    煙塵之中,伴隨著低沉如悶雷滾動、又似大地呻吟的隆隆聲響,無數攢動的巨大黑影逐漸顯露出輪廓。是牛!數以萬計的犍牛!健壯的身軀覆蓋著黃褐色或黑色的短毛,在塵土中若隱若現。

    每一頭牛的銳利犄角上,都緊緊纏繞著醒目的黃色布條——太平道的標志。更令人心悸的是,每頭牛的尾巴末端,都牢牢捆綁著一束浸透了油脂的干燥麻秸,此刻尚未點燃,卻散發著濃重的油腥味。而最為奇特的,是它們的脊背上並非馱著戰士,而是用堅韌的麻繩牢牢固定著一架架粗糙卻實用的竹制梯子!這些由山林毛竹捆扎而成的長梯,在牛背上參差林立,隨著牛群的移動而微微起伏,遠遠望去,竟似一片在煙塵中緩緩推進、發出低沉嗚咽的移動森林!

    牛群踏起的塵土遮天蔽日,將午後的陽光都濾成了昏黃慘淡的顏色,沉悶如雷的蹄聲匯聚成一股撼動大地的聲浪,一波波沖擊著漢軍營壘的壁壘,也沖擊著每一個守軍士卒的心髒。在這片由犍牛和竹梯構成的、緩慢而沉重移動的“森林”後方,一面巨大的玄黑色旗幟緩緩升起,在昏黃的煙塵中倔強地展開。

    旗面中央,用濃烈的白堊勾勒出一個巨大的“張”字——正是張曼成的大 !那旗桿本身也透著令人不安的訊息,並非筆直的松木,而是由多根粗大彎曲、帶著明顯斧鑿刀削痕跡的椽木房屋梁柱用材)緊緊捆扎而成,頂端甚至還能看到殘留的半截榫卯結構。這分明是取自被攻破焚毀的漢家官寺!旗幟升到頂端,在彌漫的煙塵中獵獵招展,像一只巨大的、不祥的玄鳥在俯瞰戰場。

    地平線上,煙塵最濃重處,浮出上百個奇特的龐然大物。

    初看輪廓,依稀是鄉間常見的播種耬車一種漢代農具,用于開溝播種),然而細看之下,令人倒吸冷氣。原本用于牽引牲畜的車轅被加粗加固,前端更是被殘忍地削尖,套上了沉重的鐵矛頭,長達丈余,寒光閃閃,直指前方,如同巨獸猙獰的獠牙!簡陋的車廂兩側和前方,蒙上了厚厚的、未經鞣制的生牛皮,堅韌粗糙,顯然是用來抵御箭矢。

    更令人心驚的是,每輛這種被改造成攻城器械的“地公車”後面,都影影綽綽跟隨著數十名頭裹黃巾的精壯漢子。他們赤裸著古銅色的上身,肌肉塊塊隆起如同鐵鑄,粗壯的脖頸上青筋畢露,正奮力拖拽著兒臂般粗的麻繩。繩索繃得筆直,深深勒進他們厚實的肩肉里,另一端連接在那些恐怖的“地公車”上。

    他們沉默地低著頭,身體前傾成幾乎與地面平行的角度,每一次奮力蹬踏都帶起大蓬塵土,口中發出低沉而整齊的“ ! !”聲,如同拉動山岳的號子,推動著這些由農具改造的戰爭怪物,一步步碾過龜裂的大地

    那煙塵起于丘陵,初如夏日沙暴,頃刻間便彌漫了小半個天空!低沉悶雷滾動,似大地呻吟。煙塵中,無數攢動的巨大黑影顯形——竟是數以萬計的犍牛!黃褐、黑色的短毛在塵土中隱現,銳利犄角盡纏黃巾布條。

    更駭人的是牛尾末端,皆牢牢捆縛著浸透油脂的干麻秸!而牛脊背上,竟用粗麻繩固定著一架架粗糙卻實用的竹制長梯!萬牛負梯,在煙塵中緩緩推進,如同一片嗚咽移動的死亡森林!沉悶如雷的蹄聲匯聚成撼動大地的聲浪,沖擊著營壘,也沖擊著每個守卒的心髒。

    牛陣後方,一面玄黑大 緩緩升起,白堊勾勒的巨大“張”字在昏黃中倔強展開——人公將軍張曼成!那旗桿竟由多根帶著斧鑿痕跡的官寺椽木捆扎而成,殘留的榫卯如未愈的傷口。

    地平線煙塵最濃處,浮出上百奇物。細看竟是鄉間耬車,卻已被魔改得面目全非!車轅加粗加固,前端套上丈余鐵矛,寒光閃閃如巨獸獠牙!車廂蒙著厚重生牛皮。每輛車後,數十名頭裹黃巾、赤裸上身的精壯漢子,筋肉虯結如鐵鑄,脖頸青筋暴起,正奮力拖拽兒臂粗的麻繩,身體前傾幾乎與地平,口中發出低沉整齊的“ ! !”號子,推動這些“地公車”碾過龜裂大地。汗水如溪滾落,砸入塵土無蹤。

    望樓戍卒腳下地板突傳持續震顫!“地……地下!”驚呼變調。營外三百步,龜裂黃土猛然翻卷!數十具深埋的腐朽木棺破土而出!“轟隆!”棺蓋掀飛,一個個身影僵硬爬出。面色蠟黃,眼珠渾濁如蒙白翳,行動僵硬詭異。每人背上,皆負一口濕泥封口的粗陶大甕——刺鼻火油味隨風飄來!這些被藥酒麻痹的“黃巾力士”,踉蹌撲向壕溝。

    “放狼煙!”望樓士卒嘶吼未絕,東南蘆葦蕩,千具披著漢軍皮甲的草人驟然立起!草腹鼓脹處,“嗡”地一聲,黑壓壓毒蜂狂涌而出!在奇異飄忽的哨音引導下,蜂群竟在空中扭曲聚合成四個巨大篆字——蒼!天!已!死!遮天蔽日的邪異讖語,懸停戰場上空。

    暮色徹底吞噬殘陽。無邊黑暗潑下剎那,黃巾陣線上,數萬支松明火把轟然點亮!火海映紅半邊天。陣前三百面蒙著鼉龍皮的巨鼓推出,赤裸上身的鼓手渾身涂滿慘白堊粉,如九幽鬼卒。巨鼓槌高高揚起,帶著千鈞之力砸落!

    “咚——!!!”

    第一聲如盤古開天,有形聲浪撕裂空氣,狠狠撞在營壘壁壘!望樓木梁簌簌,士卒耳中嗡鳴,心似被巨手攥住!

    “咚!咚!咚——!!!”三百巨鼓齊鳴!滅世雷暴席卷戰場,大地顫抖,空氣沸騰!鼓點越來越急,越來越重,催動著毀滅。

    “嗚——嗚——嗚——!”淒厲不似人聲的骨哨傳以戰死者脛骨制成)在鼓隙中尖嘯,刺入骨髓!

    哨音未絕,前方敢死士卒長矛狠狠刺入火牛後臀!

    “哞——!!!”痛苦的牛吼匯成狂潮!尾部麻秸轟然點燃,化作瘋狂甩動的火蛇!三萬頭燃燒的火牛,如同三萬顆地獄火流星,在雷鼓骨哨中,挺著烈焰纏繞的黃巾犄角,排山倒海,沖向漢營!火光煙塵交織,形成吞噬一切的死亡風暴!

    緊隨火海的“地公車”猛然停下!車廂頂蒙皮掀開,露出杠桿拋石機!黃巾力士齊聲怒吼,奮力壓下杠桿!

    “呼——呼——呼——!”上百顆裹滿粘稠火油、熊熊燃燒的碩大草球,如隕星般撕裂夜空,帶著死亡長嘯與焦糊惡臭,劃出刺眼火線,砸向漢軍營壘!灼熱氣浪,撲面而來!

    中軍大帳,燭火跳躍。帳外滅世之聲似被一層無形屏障隔絕。皇甫嵩端坐虎皮帥案後,身形如古松磐石。他寬厚布滿老繭的手掌拿起那支帶十字刀痕的竹筒,指腹摩挲過粗糙封泥與冰冷刻痕,穩定地捏碎封泥,抽出素帛。

    “曹孟德擅離防區,馳援鄴城…魏郡危如累卵…”他低語,聲音沉靜如深潭,听不出喜怒。目光掠過帳外東北方映紅天際的火光,又落回案上另一角素帛——那是三日前巨鹿老農冒死送來的,一把尚帶墑情的青麥穗,壓在竹簡下。

    “傳令。”聲音不高,卻似金鐵交鳴,“中軍牙旗,後撤三丈。”

    帥旗移動了。丈八旗桿底部的青銅鉦座在夯土上拖出淺溝,細微的位移,卻如巨石投入黃巾軍心湖!

    丘陵之巔,張曼成手持九節杖頂端銅鈴震碎晨露,杖身瓖嵌的北斗七星流轉寒光。他蒼老的臉上掠過一絲狂熱︰“漢軍氣衰!天助黃天!”身後那片火牛焦土與硝煙彌漫的死亡地帶,竟有無數身影蠕動爬起。幸存的黃巾士卒用豁口的鐮刀割下燒焦的麥穗,混雜著泥土塞入口中,喉結滾動,是生存最原始的吞咽。“沖過去!與北麓兄弟會師,碾碎官軍!”

    漢軍後撤,陣列卻齊整如移動鐵壁。重步兵的鉤瓖盾始終朝外,盾面被火油燻得焦黑,縫隙插滿折斷的竹箭。撤退路線蜿蜒穿過一片低窪麥田。未及收割的金黃麥稈被無數軍靴踩進泥濘,飽滿麥粒混著血痂、泥漿,在腳下碾成深褐的糊狀。

    張曼成令旗揮動。殘存的犍牛與“地公車”被驅趕向前。車輪碾過尚有余溫的焦黑牛尸,發出令人牙酸的骨碎聲。車後拉拽的黃巾力士,麻繩深陷肩肉,汗水沖開臉上堊粉,露出底下長期饑餓的菜色肌膚。

    日上三竿,北面地平線,赤色煙塵沖天而起!一面殘破的“兗”字大旗率先刺破蒼穹,隨後是如林聳立的竹矛——矛尖浸血赤布遠望如燃燒原野。兗州大將韓忠,跨赤騮馬踏過溪澗,馬鞍旁銅鑼沾著水珠,折射出身後三萬“大軍”︰衣衫襤褸,草鞋赤足,武器多是釘耙柴刀,唯有一雙雙眼楮燃燒著狂熱的火焰。

    “蒼天已死——!”韓忠嘶吼被海嘯般的聲浪淹沒。這支疲憊之師爆發出驚人速度,直撲漢軍“潰退”右翼!他們踩過窪地深褐泥漿,渾然不知泥水下暗藏淬毒鐵蒺藜!

    “啊——!”沖在最前的士卒淒厲慘叫,腳板被三角鐵刺貫穿!後續者收勢不及,成片栽倒,泥漿翻涌,瞬間被染紅。混亂如瘟疫蔓延。

    第四回汝水寒蛟伏蘆影環陣鐵壁鎖群龍

    幾乎在兗州赤潮現身的剎那,東南汝水河畔,茂密蘆葦蕩如遭巨獸碾壓,成片傾倒!

    “嘩啦——!”

    數千面玄黑“朱”字大旗刺破青空!南陽太守朱�y的精銳,身披札甲,甲片縫隙綴滿用作偽裝的空心蘆葦管,如同泥塑鬼魅,驟然從及腰深的河水中站起!弓弩手腳踏特制木屐,屐齒深陷河灘淤泥,手中強弩斜指蒼穹,弩矢寒芒映日。

    朱�y立于舟頭,灰白須發在河風中飛揚,眼中銳利如鷹。他手中環首刀,刀身映著對岸的混亂與煙塵,猛然劈落!

    “風——!”

    號令破空!嗡鳴聲撕裂戰場!弩箭並非平射殺人,而是劃出高拋弧線,如同長了眼楮,精準覆蓋在兗州黃巾與豫州張曼成部即將匯合的、不足百步的狹窄通道上!

    噗!噗!噗!

    箭矢如雨釘入泥土,瞬間在兩支狂熱的黃巾大軍之間,豎起一道寒光凜冽、死亡密布的鋼鐵荊棘!沖在最前的黃巾士卒收腳不及,被貫穿腳背,釘死在地,慘嚎聲撕心裂肺。洶涌的赤潮,被這道突兀的死亡之牆硬生生截斷!

    漢軍本陣,銅鉦猛然爆發出穿雲裂石般的巨響!那聲音古老、蒼涼、充滿殺伐之氣,瞬間壓過了戰場一切喧囂!

    原本“潰退”的漢軍陣列,如同被無形的巨手撥動,瞬間變臉!移動的鐵壁驟然停止、凝固。重步兵齊聲怒吼,手中鉤瓖大盾挾帶風雷之勢,轟然砸向地面!

    “鏗!鏗!鏗!”

    盾緣凸出的冰冷鐵鉤漢代鉤瓖特征)相互猛烈咬合、勾連!一面面大盾瞬間連接成一片密不透風、寒光閃爍的環形鋼鐵城牆!盾隙之間,丈八長騎兵用長矛)如毒蛇出洞,森然探出,鋒銳的矛尖在煙塵與火光中吞吐著死亡的寒芒!

    張曼成在丘陵上看得睚眥欲裂!“破陣!快破陣!”九節杖瘋狂搖動,銅鈴碎響連成一片。太平道眾被狂熱驅使,推著蒙有生牛皮的“地公車”發瘋般撞擊盾牆!“砰!砰!”生牛皮堅韌,緩沖了長的致命突刺,但巨大的沖擊力讓車後的力士站立不穩。盾牆上緣凸出的鐵鉤,如同死神的爪子,趁機狠狠勾住力士的皮甲、甚至血肉之軀!

    “啊——!”慘叫聲中,力士被無情地拖倒在地。盾牆縫隙間,第二陣列的漢軍弩手冷靜地扣動了擘張弩漢代強弩)的懸刀!

    嗡——!

    一片黑雲般的弩箭,帶著刺耳的尖嘯,近距離平射而出!生牛皮在強勁的弩矢面前如同薄紙,瞬間被洞穿!車廂內操作拋石機、投矛手的黃巾精銳,如同被收割的麥子,成片倒下,車廂瞬間被射成了刺蝟,鮮血順著木板縫隙汩汩流淌。

    朱�y的南陽軍,如同黑色的潮水,漫過那道由弩箭組成的“鋼鐵荊棘”。他們並未使用長兵,反而反手抽出腰間特制的短柄鐵斧漢代近戰利器),專攻下三路!鋒利的斧刃在煙塵中劃出冷冽的弧光,狠狠斫向黃巾軍毫無防護的小腿和腳踝!

     嚓!噗嗤!

    斧刃斬斷骨頭、切開筋腱的悶響,與驟然爆發的淒厲哀嚎交織在一起,瞬間成為戰場的主旋律!泥濘的麥田,迅速被噴涌的鮮血和倒下的軀體染成一片令人作嘔的醬紫色。斷肢與破碎的草鞋、釘耙在泥漿中翻滾。

    第五回麥種凝血歸厚土長社斜陽照荒墳

    混戰的核心,豫州黃巾大帥張曼成渾身浴血。手中那柄繳獲的漢軍環首刀,刃口早已砍得卷曲如鋸。他撕下“地公車”上一塊生牛皮,死死裹住腹部不斷涌血的傷口,但鮮血仍從指縫間不斷滲出。不遠處,兗州大將韓忠的頭顱被倒下的耬車沉重轅木砸得稀爛,尸體在泥濘中微微抽搐。另一員大將孫夏,揮舞著折斷的竹矛,徒勞地試圖挑開一面鉤瓖盾,卻被三支從盾隙射出的弩箭同時貫穿後背,釘死在泥地里,怒目圓睜。

    當朱�y的親衛統領,手中那桿沉重的鐵戟,帶著千鈞之力,劈開最後一名擋在張曼成身前的黃巾力士那簡陋的竹盾和單薄身軀時,張曼成眼中最後的光芒驟然熄滅,又瞬間被一種奇異的平靜取代。他不再看那逼近的寒戟,而是用盡最後力氣,猛地撲向旁邊那片被無數人血反復浸透、已成深褐色的焦黑麥田!

    他染血的右手顫抖著,探入懷中,掏出一個粗麻縫制的、鼓鼓囊囊的小布袋——那絕非兵符印信!袋口繩索被他牙齒咬開,飽滿的、帶著泥土清香的麥種,混著他掌心溫熱的鮮血,如同金色的淚珠,簌簌滾入被戰火和鮮血反復犁開的、翻著新鮮泥浪的焦土之中。

    “種…麥子…”他干裂的嘴唇翕動,發出幾乎听不見的呢喃。聲音被震天的戰鼓、垂死的哀嚎徹底吞沒。那柄卷刃的環首刀,從他無力的左手悄然滑落,“噗”一聲輕響,插入血泥之中。刀柄上纏著的那條早已褪色、沾滿泥污的黃色布帶,被戰場腥風猛地卷起,飄飄蕩蕩,飛向不遠處一株在尸山血海、焦土硝煙中奇跡般幸存下來的、低垂著沉甸甸穗頭的麥稈。飽滿的麥粒上,沾染著不知是誰的、已然發黑的血跡,在長社戰場如血的殘陽余暉下,微微顫動著。

    喧囂的戰場,在這一隅,陷入了短暫的死寂。唯有那沾血的麥穗,在風中輕輕點頭。

    夕陽將長社戰場染成一片金紅,又迅速滑向沉郁的紫黑。打掃戰場的漢軍士卒,沉默地用簡陋擔架抬走同袍,將黃巾的尸體堆疊起來準備焚燒。空氣中彌漫著濃重的血腥、焦糊和排泄物的惡臭。

    許多漢軍士卒發現,那些死去的黃巾懷中,尤其是頭目身上,幾乎都揣著類似的小麻布袋。里面無一例外,都是顆粒飽滿的麥種。有的袋子被血浸透,種子和血漿凝結在一起;有的袋子被刀箭刺破,金黃的麥粒散落在死者的衣襟里、身下的泥土上。

    朱�y在親衛簇擁下走過尸橫遍野的戰場。他停下腳步,彎腰從一具穿著稍好皮甲、像是小頭目的黃巾尸體旁,拾起一個半開的麻袋。他抓起一把麥種,黏膩溫熱的觸感傳來——那是血,尚未完全干涸。麥粒在他布滿老繭的掌心滾動,被夕陽染成刺目的金紅色。他忽然想起,就在幾個時辰前,在汝水冰冷的河水中潛伏時,那些從他甲縫中插著的蘆葦管里滴落的水珠,也曾無聲地滋潤過河岸邊幾叢頑強生長的野麥。

    他抬起頭,望向遠處正在挖掘的巨大墳坑。沉默片刻,朱�y攤開手掌,將那一把混著人血的麥種,奮力撒向新翻開的、散發著濃烈土腥與血腥的墳土。金色的顆粒在暮色中劃出短暫的弧線,紛紛揚揚,落入深坑。

    “埋了吧。”他的聲音沙啞而疲憊,轉身走向中軍大帳。背影在巨大的、血色的落日下,被拉得很長,帶著一種難言的沉重與荒涼。

    一名年輕的漢軍輔兵,看著金黃的麥粒消失在黝黑的墳土中,下意識地彎腰,想從腳邊泥濘里拾起幾粒散落的種子。

    “啪!”

    一條粗糙的馬鞭狠狠抽在他手背上,皮開肉綻!

    “賊胚子的東西!晦氣!趕緊埋了!”押隊的什長瞪著眼呵斥,臉上橫肉抖動。

    輔兵痛得一哆嗦,看著手背迅速腫起的血痕,又望了一眼那迅速被泥土掩埋的墳坑,默默低下頭,繼續鏟土。夕陽最後的光線,落在他沾滿血泥的草鞋和那迅速腫起的傷痕上,也落在那片巨大的、埋葬了無數野心、信仰、求生欲與一把把麥種的新墳之上。長社的勝利,在麥穗低垂的弧度里,在鞭痕與血泥中,顯露出它冰冷而荒涼的底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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