鄴城殘陽如凝血,將太守府飛檐染成一片赤赭。新栽的柏樹壓不住磚縫里滲出的鐵腥——那是月前黃巾尸骸浸透夯土地基的味道,僕役潑了十日的井水,仍被暮風卷起,似萬千冤魂纏繞梁柱。
魏郡太守府。
經過十余日修整,鄴城的血腥氣散了些,可依舊能聞到血腥的味道。
孫原病的不輕,華歆和郭嘉有意讓他安心養傷,幾乎事事自決,沮授、田豐、審配、和洽、邴原、王烈、袁渙、袁徽等一眾掾屬的盡力配合,仿佛特地給孫原留出休息的時間。
沮授作為冀州本土士族,對孫原帶到魏郡的這些掾屬一直很包容,袁徽、袁渙這些年輕儒生治事雖不成熟,卻敏而好學,盡心竭力,對沮授也是敬重,雙方竟然呈現出團結協作的難得局面。
冀州士族為了魏郡奉獻了不少,軍糧、奴僕給了魏郡喘息之機,當初孫原從帝都帶到的數十箱金珠珍寶早已被當做公款用了。沮授心里對這位太守自然心有敬佩,孫原一銖一厘都不曾給自己留,他留了個心思,給孫原存了百金,這樣的年輕人,一絲一毫都不為自己想想,家里那三位佳人也是要吃飯喝水的。
金曹掾史趙儉、戶曹掾史和洽都是孫原從帝都帶出來的,沮授特地將財權交給他們,一方面是展示冀州各位名士對孫原及其掾屬的新任,一方面是表明冀州各位名士絕不貪權,如此示好,趙儉、和洽自然明白,不過在如今的戰事之下,他兩人可謂是魏郡最忙碌的人了。
孫原雖然養病,可是還是交代了郭嘉,每日事務總歸是要匯報,他雖信任下屬,卻放不下太守的職責,只是苦了郭嘉,前堂議事,後堂匯報。日日忙得腳不沾地。
黃巾軍十幾日都不曾攻城,孫原每日提心吊膽的。
孫原半臥的湘妃榻並非凡物,其楠木胎骨透出千年沉香的暗紋,榻沿瓖嵌的雲母薄片在暮光中流轉如星屑。一襲朱砂染就的“長壽繡幾巾”自榻尾垂落,巾上龍紋與穗狀流雲以金線摻孔雀羽捻成的絲縷繡成,龍目綴以青金石碎粒,流雲間隙隱現“品”字形符文——此乃長沙馬王堆漢墓出土的覆幾珍品,覆于榻上既可避塵,又消解了木質的寒涼。錦衾堆疊處,一柄錯銀博山爐自雲紋衾隙探出,爐中冰片混著甦合香的白煙蜿蜒攀升,恰似《雕畫漢韻》中拓印的東漢升仙圖卷。
窗外李怡萱的素色衣衫影掠過時,孫原正凝視榻畔的彩繪漆屏。八扇屏風以松木為骨,絹帛為面,其上宴飲百戲圖復刻自新密打虎亭漢墓壁畫︰幻術士吐火成蓮,盤鼓舞者踏鼓如飛,更有豆腐作坊場景——石磨淌漿如素練,正是華夏豆腐技藝最早的實證。林紫夜的身影便消融在這屏風後的陰影里,唯留一縷冷香纏繞著屏角青銅闢邪獸的獠牙。
“哥哥嘗嘗杏酪!”少女銀勺抵唇的剎那,孫原瞥見案頭一盞青釉褐紅彩雲氣紋碗。碗身褐紅雲氣如活物游走,據考出自東漢貴族庖廚明器,此刻盛著杏酪如凝脂。而藥碗卻以灰陶制成,碗沿殘留的褐跡似干涸藥渣,兩碗並置黑漆雲虺紋案幾上,甜膩與苦澀在空氣中鏖戰。
地面鋪陳的菱紋方磚浸透朱砂,磚縫填以孔雀石粉,恰似未央宮“丹墀”的微縮。藻井懸于穹頂,方井內倒植木雕荷蕖,萼瓣敷以石綠,蓮房點染紫礦——此制承自《風俗通義》“刻作荷菱以厭火”的漢宮舊俗。當李怡萱的銀勺踫觸孫原齒關時,藻井垂落的素紗宮燈驟然搖曳,燈盤上三支纏絲犀角燭爆出青熒,焰心躍動如林紫夜診脈時刺入穴位的金針。
冷香忽濃。陰影中的林紫夜指尖掠過壁衣——那是蜀地貢錦仿制的漢代“壁衣”,以茜草染絳紅為底,雀頭青絲線繡出《山海經》陵魚圖,鱗片密嵌珍珠母貝。
暮色如融化的青銅汁液,沿著太守府九重檐角緩緩流淌,浸潤著每一片瓦當的獸紋,將文書房籠罩在一片凝重而古老的昏黃之中。青銅連枝燈盞上,第七朵燈花爆開的輕響格外清晰,跳動的火焰將沮授執麈尾的身影扭曲、拉長,如一道沉重的碑文,投在身後堆積如山的簡牘之上。空氣中彌漫著竹簡陳年的氣息、墨的微澀,還有一絲若有似無的焦糊味。
沮授的目光,沉靜如深潭古水,落在面前攤開的冀北田冊上。麈尾玉柄懸停在半空,尾端那束細密的銀毫,如同帶著千鈞思慮,輕輕拂過竹簡上“鉅鹿甄氏獻粟三千斛”幾個墨色飽滿的大字。燈光下,那墨痕竟折射出幽微的冷光,仿佛不是墨汁,而是凝固的血。而緊鄰其下,一行蠅頭小字“清河淤田百頃為償”,則像一條陰冷、濕滑的藤蔓,悄然纏繞上主文,透著一股貪婪與算計。燈焰不安地跳躍著,舔舐著簡牘的邊緣,發出細微卻令人心悸的嗶剝聲,仿佛那行小字本身就在燃燒,某種見不得光的交易正在這昏黃的光暈里被無聲炙烤。
“批‘準’。”
沮授的聲音不高,甚至有些低沉沙啞,卻奇異地穿透了文書房內算籌踫撞、簡牘翻動的所有細微聲響,如同磐石落入深水,瞬間定住了周遭的漣漪。這簡單的兩個字,蘊含著不容置疑的決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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袁渙年輕挺拔的脊背瞬間繃緊,如同被無形的弓弦拉滿!腰間懸掛的玉組佩因這突然的發力而錚然作響,清越的玉鳴在寂靜的房間里顯得格外突兀。他猛地抬起頭,年輕俊朗的面龐上寫滿了驚愕與不解,唇瓣微張,那句幾乎要沖口而出的“此乃豪強巧取豪奪,豈可……”的詰問已涌到了喉間。他無法理解,一向持正公允的沮公,為何會對甄氏如此明顯的趁火打劫、挾糧索地的行徑點頭應允?這無異于飲鴆止渴!
然而,就在他氣息一滯、即將發聲的剎那,沮授手中那柄溫潤的麈尾玉柄,已帶著一種不容抗拒的沉穩力道,輕輕地、卻無比堅定地壓在了他緊握成拳、青筋微現的手腕之上。那玉柄的涼意透過薄薄的官服衣袖滲入肌膚,如同一股清泉,瞬間澆熄了袁渙胸中翻騰的怒火。
沮授的目光,並未停留在袁渙激憤的臉上,而是緩緩下移,落在他那磨損得幾乎露出內襯的袖口邊緣。那是連日來不眠不休、伏案疾書,袖口無數次與粗糙的簡牘邊緣摩擦留下的印記。沮授的眼底深處,掠過一絲極淡的、難以察覺的疼惜,如同長輩看著自家刻苦卻尚顯稚嫩的子弟。這磨損的袖口,無聲地訴說著眼前年輕人的赤誠與竭力。他看到了袁渙眼中那份純粹的、尚未被官場規則磨平的稜角與正氣,這正是孫原太守所珍視、所倚重的。
“秋後加征三成市稅。”
沮授再次開口,聲音依舊平穩,卻將目光轉向了侍立一旁、始終沉默如石的戶曹掾史和洽。這句話,仿佛是對袁渙無聲的解釋,也是對下一步棋局的明確落子。那麈尾的尾尖,如同一條通曉心意的靈蛇,也隨著他目光的轉向,在空中劃過一個微妙的弧線,穩穩地指向了和洽的方向。
和洽瘦削的身形仿佛一直凝固在燈影里,直到沮授的目光和麈尾的指向同時落在他身上,他才有了動作。沒有多余的話語,甚至沒有一絲情緒的波瀾,他只是無聲地、極其麻利地頷首,動作迅捷得如同早已演練過千百遍。他上前一步,雙臂一展,那張幾乎鋪滿了半張巨大漆案的陳舊羊皮輿圖被利落地完全展開,發出輕微的摩擦聲。
輿圖上,漳水如一條扭曲的巨蟒橫亙中央。在它的北岸,一點用上等朱砂點染的印記鮮艷刺目,那是“甄氏糧倉”,此刻在燈下望去,竟似一顆飽滿欲滴的血珠。而在漳水南岸,與之遙遙對峙的,是一團用濃墨洇染出的、形狀猙獰扭曲的標記——“黑山賊寨”。兩者隔著蜿蜒如腸的河道,在輿圖上形成一種無聲卻驚心動魄的對峙。
暮色如融化的青銅汁液,沿著太守府九重檐角緩緩流淌,浸潤著每一片瓦當的獸紋,將文書房籠罩在一片凝重而古老的昏黃之中。青銅連枝燈盞上,第七朵燈花爆開的輕響格外清晰,跳動的火焰將沮授執麈尾的身影扭曲、拉長,如一道沉重的碑文,投在身後堆積如山的簡牘之上。空氣中彌漫著竹簡陳年的氣息、墨的微澀,還有一絲若有似無的焦糊味。
沮授的目光,沉靜如深潭古水,落在面前攤開的冀北田冊上。麈尾玉柄懸停在半空,尾端那束細密的銀毫,如同帶著千鈞思慮,輕輕拂過竹簡上“鉅鹿甄氏獻粟三千斛”幾個墨色飽滿的大字。燈光下,那墨痕竟折射出幽微的冷光,仿佛不是墨汁,而是凝固的血。而緊鄰其下,一行蠅頭小字“清河淤田百頃為償”,則像一條陰冷、濕滑的藤蔓,悄然纏繞上主文,透著一股貪婪與算計。燈焰不安地跳躍著,舔舐著簡牘的邊緣,發出細微卻令人心悸的嗶剝聲,仿佛那行小字本身就在燃燒,某種見不得光的交易正在這昏黃的光暈里被無聲炙烤。
“批‘準’。”
沮授的聲音不高,甚至有些低沉沙啞,卻奇異地穿透了文書房內算籌踫撞、簡牘翻動的所有細微聲響,如同磐石落入深水,瞬間定住了周遭的漣漪。這簡單的兩個字,蘊含著不容置疑的決斷。
袁渙年輕挺拔的脊背瞬間繃緊,如同被無形的弓弦拉滿!腰間懸掛的玉組佩因這突然的發力而錚然作響,清越的玉鳴在寂靜的房間里顯得格外突兀。他猛地抬起頭,年輕俊朗的面龐上寫滿了驚愕與不解,唇瓣微張,那句幾乎要沖口而出的詰問再也按捺不住︰
“沮公!此例一開,豈非縱容豪強借天災兵禍、趁火打劫?清河淤田雖非上等,亦是公產!甄氏獻糧是功,然以此要挾百頃之地,其心可誅!這……”他聲音因激憤而微顫,“這置太守清名于何地?置魏郡法度于何地?”
沮授的目光終于從簡牘上抬起,落在那張因激憤而漲紅的年輕面龐上。他沒有立刻斥責,反而極輕微地嘆了口氣,那嘆息沉重得如同壓上了整座鄴城的重量。他手中那柄溫潤的麈尾玉柄,帶著一種長輩特有的、不容抗拒的沉穩力道,輕輕地、卻無比堅定地壓在了袁渙緊握成拳、青筋微現的手腕之上。那玉柄的涼意透過薄薄的官服衣袖滲入肌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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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曜卿,”沮授的聲音比方才更低緩,卻字字清晰,如同鑿刻,“你且看看這個。”他空著的左手從案幾深處抽出一卷磨損嚴重的簡冊,隨手丟在袁渙面前攤開的田冊之上。
簡冊展開,上面密密麻麻記錄著令人心驚的數字︰
“光和七年正月初一,收司徒袁隗贈賀太守履新禮︰金餅二十枚,玉璧二,
光和七年初二,收大長秋趙忠賀儀︰馬蹄金五十枚,錢十萬,蜀錦五十,
……
光和七年六月,以上諸項折合,盡數劃入府庫,用于︰
——購常山郡陳糧粟米一千五百斛,賑城外流民…
——付河內郡鹽商定金,購粗鹽三百石,配給守城軍民…
——補虎賁營戰馬折損,購代郡駑馬三十匹…
——支郎中令華歆密使洛陽打點開銷…
……
光和七年八月,府庫金曹簿記︰太守秩俸六百石米,折錢入庫,然庫中實無余錢支取。太守府內用度,暫由主簿王烈以私俸墊支…”
簡冊的最後幾行墨跡尤新,顯然是近日所添。
袁渙的目光死死釘在最後那幾行字上,仿佛被灼傷,臉上的激憤一點點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混合著震驚、酸楚的蒼白。他猛地抬頭看向沮授,嘴唇翕動,卻發不出任何聲音。
沮授收回壓在他腕上的麈尾玉柄,那目光沉甸甸地落在袁渙磨損的袖口上,又緩緩掃過一旁沉默佇立、眼神同樣復雜的和洽,
和洽伸出瘦長的手指,精準地捻起案頭一支細如鼠須的朱砂筆。他飽蘸了鮮紅的朱砂,筆尖懸在輿圖上空,目光在甄氏糧倉與黑山賊寨之間來回逡巡。
一道曲折、斷續的朱砂紅線,如同一條剛剛被利刃割斷、尚在痙攣抽搐的血管,被他穩穩地勾畫在輿圖上,蜿蜒連接起那“血珠”與“墨瘤”。紅線在昏黃的燈光下微微顫動,散發著濃烈的不祥氣息。
這無聲的一筆,是和洽對沮授那句“加征三成市稅”最直接、最深刻的心領神會。
郭嘉踏入後園時,紫藤花架垂落的暮色已凝成鐵青。玄衣肩頭積滿漳河畔帶來的沙塵,袖中兩份帛書燙得腕骨生疼——帝都詔書朱砂蟠龍在左臂翻騰,冀州軍報蝮蛇毒痕在右袖噬咬。
暮色如硯中殘墨,沉沉壓在太守府九曲回廊。郭嘉玄衣立在椒房殿門邊,墨色深衣乃是楚地貢來的“皂色菱紋羅”,經緯間隱現的雲雷紋隨呼吸明滅,似他袖中兩份帛書吞吐的殺機。檐下青銅雁魚燈幽藍火舌舔過門邊彩繪漆憑幾,幾面盤鼓舞者的鼓點幾乎要震破漆層——咚咚聲正撞在軍報里漳水暴漲的凶訊上。
藥氣忽濃。林紫夜素手托著越窯青瓷藥盞第三次經過,盞底冰裂紋沁出的苦霧凝成霜色,在她走過錯金銀博山爐時,爐中甦合香灰驟然塌陷如潰堤。這女子始終未抬眼簾,唯廣袖掠過處,藥盞邊緣冰針般的指痕刺得郭嘉眼底生寒。
“奉孝先生又遇見了什麼事?”
紫藤花架的暗影在暮色中如潑墨般暈染開來,林紫夜紫色的身影已如冷月西沉,只余石案上那只青釉藥甕兀自蒸騰著苦澀的白氣。甕身褐彩繪制的扁鵲行醫圖在漸濃的夜色里明滅不定,扁鵲探出的手指仿佛正指向郭嘉袖中那份滾燙的軍報,帶著無聲的嘲諷。
花葉的 聲里,心然的素手輕輕拂過冰涼的青石案面。那定窯白瓷茶盞在她縴長的指間無聲旋轉,盞心澄澈的茶湯,倒映著剛剛爬上夜幕的幾點寒星。
“奉孝先生袖里乾坤,”她並未抬眸,清冽的嗓音如同初融的雪水,漫過漳河畔嶙峋的礪石,帶著一種奇特的安撫力量,“可容得下這漫天星斗,與一杯清茶帶來的片刻安寧?”
話音未落,盞心平靜的星影驟然碎裂——是郭嘉將那份飽含汗血與泥腥的松木軍報重重按在了石案上。粗糙的木牘邊緣刮擦青石,發出刺耳的聲響。星光下,軍報上標記著五鹿岩的位置,那青綠濕潤的苔蘚痕跡仿佛活了過來,扭曲著浮起密密麻麻、令人頭皮發麻的細小褐色斑點,如同無數微縮的蛇目,冷冷地窺視著人間。
郭嘉的目光沉沉地鎖在那片不祥的苔痕上,墨色深衣的廣袖無風自動,袖口隱約露出的蟠龍紋縑帛一角,朱砂印痕如同未干的血跡。
“帝都的詔書,不過是困獸的哀鳴。”他開口,聲音低沉得如同地底潛流,“‘罷兵歸朝’?呵,那深宮里的龍,怕是連鄴城外的血腥味都聞不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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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修長的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粗糙的木牘邊緣,指節因用力而微微泛白,“我憂心的,是眼前。是鄴城這看似喘息、實則步步殺機的棋局,是……”他頓了頓,目光不由自主地投向暖閣的方向,那里正傳來孫原壓抑的、撕心裂肺的咳嗽聲,以及李怡萱柔聲勸慰的低語。
透過雲母屏風朦朧的光影,依稀可見孫原枯瘦的手指正徒勞地撫摸著榻邊那方青玉脈枕,枕面凝結的霜花寒氣,是林紫夜留下的殘酷印記,無聲地宣告著主人身體油盡燈枯的危境。
“是青羽的身體。”郭嘉的聲音里透著一絲罕見的、深切的疲憊,這疲憊並非源于案牘勞形,而是源自一種無能為力的焦灼,“他就像這鄴城,看似挺過了黃巾賊的猛攻,實則根基已損,內里虛空。林姑娘縱有金針度厄之術,也難敵他憂思勞神,耗損太過。”他收回目光,重新落在軍報上,眼底的疲憊瞬間被銳利取代,“更憂者,是那隱匿于巨鹿、廣宗之後的身影——張角。”
提及這個名字,連周遭流動的夜風都似乎凝滯了一瞬。郭嘉的指尖重重地點在木牘上一個用濃墨圈出的、仿佛帶著不祥吸力的地名。
“波才、張曼成之流,不過是其爪牙。真正的凶獸尚未露出獠牙,其勢已成,其力難測。皇甫義真破波才于長社,朱公偉焚盡宛城妖幡,”郭嘉的嘴角扯出一個冷峻的弧度,帶著洞察一切的清醒,“此乃剜瘡之舉,痛則痛矣,卻未傷及那毒瘤的根本。天下洶洶,若不能斬其魁首,斷其根基,今日平一處,明日復起十處!這燎原之火,恐非幾場勝仗所能澆熄。”
心然一直安靜地听著,如墨的長發垂落腰際,腕間那串古樸的菩提子在星月微光下流轉著淡淡的青輝,仿佛蘊含著安撫人心的力量。當郭嘉提到張角邪功時,她指間一直輕撫的菩提子微微一頓。待他話音落下,她才緩緩抬眸,那雙清澈如寒潭的眸子望向郭嘉,里面沒有驚懼,只有深切的感激與了然。
“奉孝先生,”她聲音輕柔,卻字字清晰,“青羽得先生盡心竭力,實乃天幸。若無先生運籌帷幄,于這亂局之中為魏郡、為他爭得這一線喘息之機,縱有紫夜金針續命,恐怕也……”
她未盡的話語化作一聲極輕的嘆息,消散在茶盞氤氳的霧氣里。她素手微傾,將盞中尚溫的茶湯緩緩澆在軍報那片浮動著褐色斑點的青綠苔痕之上。奇妙的一幕發生了,暖流所至,那些蠕動般的褐色斑點仿佛被灼傷,竟迅速淡化、隱去,露出底下原本的墨跡。
“先生之憂,如這蝮蛇之涎,陰毒難防。然先生之智,亦如這破障之茶。”
她放下茶盞,白瓷盞底光滑的釉面,清晰地映出暖閣內孫原倚在榻上、被李怡萱小心照料著的瘦弱側影。
“天下大勢,波譎雲詭,非一人之力可挽。然先生為青羽、為這鄴城殫精竭慮,嘔心瀝血,此情此心,心然感佩于心,亦代青羽謝過先生。”她微微欠身,行了一個極為鄭重的禮,素白衣袂拂過青石地面,無聲卻重若千鈞。
心然素手輕抬,再次將茶盞傾斜。這一次,溫熱的茶湯不再是澆向軍報,而是緩緩注入郭嘉面前一只空置已久的素茶盞中。清澈的茶湯注入粗陶,發出清越的聲響,在凝重的氣氛中顯得格外空靈。茶霧裊裊升起,模糊了茶盞粗糙的輪廓,也模糊了案上那猙獰的圖騰,唯有盞底水面,依舊清晰地倒映著暖閣窗紙上,孫原瘦骨嶙峋卻依舊挺直的剪影。
“捷報雖至,寒夜猶長。”心然的聲音如同穿過茶霧的清風,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悲憫,“奉孝先生,飲一杯暖茶,蓄一分心力。前路荊棘,青羽與這鄴城,仍需先生掌燈。”
茶煙裊裊,糾纏著藥甕里散出的苦澀,在這紫藤花架下彌漫開一片復雜而沉重的氣息。遠方傳來的捷報之光,穿過重重檐角,微弱地映照著石案上那兩份決定無數人命運的帛書,以及兩個在亂世陰影下,為同一人、同一城而憂思竭慮的身影。
簪尾青金石碎屑簌簌而落。心然接過發簪時,指尖掠過郭嘉掌心戰繭,那觸感讓她想起三日前為傷兵縫合的弓弦。白衣拂過地衣銀線忍冬的剎那,雲母屏風後金針破空聲乍起,林紫夜三寸毫針正刺入孫原風府穴,針尾顫出殘影如北斗歸位。
孫原蒼白的臉映在銅弩鏡中,竟浮起血色。
郭嘉轉身踏入長廊時,雁魚燈幽藍火舌倏然暴漲,身後茶霧與藥氣絞殺翻涌,而中原戰場帶來的曙光,正滲過重檐斗拱,在卷草紋地衣上綻出連綿生機。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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