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明,星稀。
神兵山莊靜若沉淵,燃燒了十年的鑄劍爐火也隨之熄滅。
老者獨立鑄劍爐旁,爐火已滅,爐壁已冷如冰。
冷的,也許還有一顆曾經灼熱過的心罷?
那座劍匣,那柄劍,是不是連同過往塵煙一同散去了?
他想起了那不羈卻守禮的墨衣青年,微微笑了。
少年時,縱馬、持劍,身如浮萍、潁水泛舟,楚天任遨游、楚地任吾行,那是何等快意!
可自己……又是何時把自己困守在這神兵山莊的方寸之地的?
十年前?二十年前?還是三十年前?
也許……自己都已記不清了。
身後,枯葉碎裂,腳步聲落。
“徒兒叩見恩師。”
意料中的人,卻回來遲了,老者搖頭一笑,世間事本多難料,回來遲了也許更是另一番圓滿。
“起來罷。”
老者回身,身前已站著一個風姿綽約的翩翩君子,看似粗布麻衣,卻更有一番樸素的出塵之感。
這青年躬身,雙手高捧︰“徒兒幸不辱命,已將止戰劍取回。”
那高捧的雙手中,赫然放著一座黑檀劍匣!
那老者只是輕輕瞥了一眼那劍匣,隨口道︰“知道了,送入器閣底層。”
“師父……”
那人顯然被這隨意模樣呆住,前番離開之時,師父千叮萬囑止戰劍不容有失,怎地如今這般冷淡?
止天下兵戈、熄人間戰亂,超凡脫俗的止戰劍,這柄未入《評劍譜》的絕世神鋒,就靜靜躺在這座劍匣之中。
“一柄劍而已。”
楚天行淡淡笑了一聲,望著青年背後,輕聲道︰“無名,現身罷。”
在寂靜幽謐之處,緩緩顯出一道身形來,月光透過樹影,隱約看見這道身形身披純黑斗篷,眉眼深掩,整個人如同便是黑夜中的死尸,冰冷地毫無一絲生人氣息。
“你藏了三十多年,究竟為藏什麼?”
來人低頭前行,直到整個人盡在明亮月光之下,渾如一尊冰冷的雕塑。
“藏?”
老者突然笑出聲來︰“也許我是為躲著什麼罷……”
躲什麼?滾滾紅塵、悠悠往事,避不得、擋不住,也許這便是宿命,這一生,已入了人世、染了塵埃。
永遠躲不開。
來者沉寂良久,緩緩開口道︰“若不是一路跟他進來,此生你我恐怕再無見面的機會了。”
“見與不見,又有何分別?”老者搖頭,似是自嘲,又似是無奈。
來人緩緩抬頭,露出一雙眸眼,青年望著那雙眸眼,直覺如墜深淵,周身氣血骨髓如同被凍僵一般!
一雙眸眼,竟蘊藏著淹沒天地的絕世殺機!
“當年江湖,你我齊名,你許我的公平一戰,今日可還做得數?”
老者听了這一句話,沉默不語。
青年凝眸屏息,身如伺機猛虎,已成護衛之態,冷聲道︰“閣下何人?竟尾隨我夜入神兵山莊?”
一只手突然搭上他的肩膀,他一驚之下,身後看著聲音幽幽傳來︰“蒲牢,將劍與我。”
“師父……”他余光回視,心中猶疑不已,來人武功修為可怕至極,他曾以為龍淵劍冢的那位守墓人便是天下武學之極,不曾想到,天下間,竟然還有這等絕代高手。
這般高手,竟和自己師父有這等不世戰約?!
他不曾見過自己師父出手,也不曾見過龍淵劍冢守墓人出手,他只見過眼前這人的一雙眸眼。
蒲牢手上一輕,驚覺手上劍匣竟然已被師父拿在手中,再顧不得許多,急問道︰“閣下究竟是何人?可是天道八極中人?”
“天道?”
來人突然笑出聲來,聲音里盡是輕蔑。
“蒲牢……”
突然听見師父召喚,蒲牢連忙道︰“師父有何吩咐?”
“對面這位前輩,便是‘刀聖’無名,你對他需以前輩稱之。”
戮殄殺手盟第一人,刀聖無名!
蒲牢駭然變色,這人竟是傳說中的刀聖無名!
不等他回過神來,便听無名淡淡道︰“你既說我是‘刀聖’,怎不將你‘劍聖’之名一並告訴他?”
蒲牢呆呆地望著身前蒼老的背影,滿臉盡是難以置信之色。
楚天行搖搖頭,輕聲道︰“這名號……我已經很多年很多年不曾用過了……”
無名冷哼一聲︰“當今天下,除你,誰配‘劍聖’二字?”
楚天行又搖了搖頭,嘆了一口氣道︰“星移斗轉,新來舊去,當今人物豈乏劍道英才?”
“王瀚?劍聖?憑他也配?!”
無名冷笑不止︰“你莫不是忘了,這兩代天道八極——”
那一雙冰冷殺眸直盯著眼前老者,一字一句︰
“是當年你定下的。”
楚天行嘆了口氣,抬手將劍匣打開,迎著月光,露出了那柄藏了四百年的墨家神兵。
大巧不工,溫潤如玉。
三尺青銅長劍入手,楚天行看了一眼身前的絕代刀者,轉頭沖自己那年輕的弟子道︰“為師只教過你鑄劍,不曾教過你武學,今日便教你一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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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師父……”
蒲牢不知道該說什麼,似是有滿腹的話,又似一個字都說不出,到嘴邊便只有這寥寥兩個字。
塵世如酒,飲來,盡是滿口苦澀。
楚天行望著手中長劍,突然笑出聲來︰“我躲了這塵世幾十年,還是躲不開這等命運啊……”
猛然間,長劍前指,月色下劃過一道青色光芒,千年古劍銳已陳舊變色卻仍鋒芒畢露,亮若星辰。
無名不動,可他的手中已握住了一柄刀,一柄薄而輕巧的刀。
蒲牢知道,這柄刀殺過無數的人,每一個都是絕代高手。
戮殄殺手盟,只有真正的高手,才值得無名出手,正是這樣的高手,才鑄就了“刀聖”的名字。
突然間,天地間回蕩起一道清脆的金屬交擊之聲,他的眼楮突然睜大,連瞳孔的張開都變得那般緩慢。
那一瞬間,天靜,地寂,風停,雲止。
他身前的人忽然變成了無名,而適才無名現身的地方,站著他的師父。
五丈之中,半截劍鋒高高拋起,在空中掠起一道寒冷鋒芒,重重落下,直直倒插入塵土之中。
他突然瞪大了眼楮,直直看著遠處那道滄桑身形。
無名突然閉上了眼楮,他看不清無名的神情,只發覺無名的眸眼已閉上了,那絕世的殺氣竟然在閉眼的一瞬間盡數消散,無影無蹤。
“我敗了。”
那是他听到的,無名的最後一句話。
無名離去,仿如他不曾來過,一枝一葉,一塵一土,皆不曾變。
唯獨……那柄斷了的止戰。
“師父……”
他顫巍巍地指著那截斷劍,直覺自己如同窒息,再也緩不過氣來。
止戰劍斷!
楚天行緩緩轉過身來,輕輕看了一眼那截斷劍,便徑直走回來,沖蒲牢道︰“將劍收入器閣就是了。”
蒲牢目瞪口呆道︰“師父……這可是止戰劍……”
“不錯……”楚天行點頭,突然笑出了聲來︰“可,它也只是一柄劍。”
只是一柄劍。
蒲牢似是懂了,卻什麼都抓不住。
“師父……”
楚天行望了他,反問道︰“劍是什麼?”
蒲牢一愣,隨口答道︰“劍乃君子之器,百兵之靈……”
“錯!”
蒲牢呆住。
“這劍……不過就是銅鐵罷了!”
蒲牢瞬間明白了,為何無名說天下唯有自己的師父配得上“劍聖”二字。
天下間的劍客,視劍為命,追尋自己的劍道,楓林劍聖王瀚如是,刀聖無名亦如是。無名苦苦找尋楚天行數十年,只為與天下第一的劍客交手,為得不是勝負輸贏,而是證道。
銅鐵鑄的劍終究只是“器”,是“器”便終有腐朽之時,而劍意永存天地之間,故劍者不執于劍,楚天行自己便是天下間獨一無二至鋒至利的劍。
劍斷,身為劍,身死,心為劍——這便是楚天行的劍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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