荀攸看著他呆滯模樣,不禁拿手在他面前晃了一晃,叫道︰“曜卿?曜卿?”
“公達兄……”袁渙猛然驚醒,搖了搖腦袋,在馬上拱手而拜,“高見所至,渙不可及。”
見他這般推崇佩服模樣,荀攸不禁笑道︰“曜卿過譽了。攸想到的,公子自然也想到了,不然,何至于如此胸有成竹?”
“胸有成竹?”袁渙眼前一亮,追問道︰“願聞其詳。”
荀攸笑道︰“公子是現任魏郡太守,若是在他任上太平道謀反,自然少不了他的責任。若是在太平道已謀反的情況下,公子仍能到任,且以過人手段平定本郡叛亂,便不僅無過反而有功了。”
“難怪公子一路上談笑風生。”袁渙失笑。他在太學呆久了,自然沒有荀攸看得這般透徹,一路上倒是很為這位太守大人擔心,現在想想倒有幾分杞人憂天的意思了。
“攸看,是醉倒溫柔鄉罷?”荀攸眼神瞟向那座馬車,滿臉微笑。
袁渙愣了一下,隨即恍然大悟,也不知何來的興致,故作驚恐狀,叫道︰“公達兄,你竟私下里說公子的不是,我看你是不想干了。公子!公子!公……”
眼瞅著袁渙叫起來,荀攸大驚失色,一把扯住袁渙︰“曜卿,口下留情、口下留情……”
馬車上,一只手掀開了側簾,卻見那年輕公子探出臉來,一雙眸子遠遠望過來︰“曜卿兄,何人在說本公子的壞話?”
“荀……”
袁渙正要叫出來,荀攸手急眼快,一把按住袁渙,沖馬車方向朗聲叫道︰“公子听差了。曜卿說私下里說公子的不是,非是屬下的本分,當時時牢記。”
車上那人“哦”了一聲,便輕輕放下了簾子。
荀攸瞪著袁渙,咬牙道︰“听聞袁曜卿清雅正直,怎麼竟成了這等小人了?”
“背後妄議公子的可是你荀公達。”袁渙目瞪口呆,反唇相譏道,“你如此反咬一口,渙豈敢再與你為伍?”
馬車內,林紫夜皺著眉頭,看向身前的紫衣公子,問道︰“吃著你的飯食,背後還說你醉倒溫柔鄉,你是不是當治一治?”
孫原笑了笑,道︰“還好是說我醉倒溫柔鄉,頂多也就算個肆意享樂,若是批我個‘行為不檢,白日宣淫’,怕是跳進黃河也洗不清了。”
“你還好意思說?”林紫夜瞪了他一眼,“跑來車上做什麼,還不夠你那些掾屬們胡思亂想的?”
“還不是為了你的病?”
身邊心然輕聲笑語,她一貫雍容,不過在他們面前,自然少了幾分莊重約束,多了幾分自由爛漫,孫原側臉看去,雪膚凝脂,美得不可方物。
林紫夜看了一眼身前——孫原的左手和她的右手交疊,淡紫色的光暈圍繞雙手若有似無,正是當初發大漢皇宮內,趙空所傳授的“寒天沐暖”之法。
孫原本是笑著,林紫夜身體雖弱,卻在精通醫術之外猶有感官之能,當初潁川藏書閣之前的示警與適才極敏銳的听力皆是出于此。不過他目光下行,看著她仍是懷抱手爐,一雙劍眉不禁蹙了起來,搖頭道︰“這法子不是很難,只怕治標不治本。”
“能緩解便是最好了。”林紫夜卻是笑了起來,放下手爐,便伸手去撫孫原的鬢角,抽手時赫然便見得一對春蔥玉指間夾了一小段碎發。
隨手將斷發丟到手爐里,一點火星一閃而滅,她看著身前的年輕公子,微微一笑︰
“世上有你和然姐,護我、愛我,又有何不足呢?”
“蒼天啊,給點吃的吧……”
“大地啊,給點吃的吧……”
“求求你們,給點吃的吧……”
袁渙、桓範、臧洪被眼前這一切震住了。
荒野之上,無數的人像一具具行尸走肉,聲聲哀嚎,惡臭、腐爛、血腥的氣味撲面而來,一道道干枯的手臂伸在半空,向著渺茫的上天,乞求最後活命的糧食。
這,竟是數以萬計的饑民!
饑民如同嶙峋的外衣,蓋在寸草不生的大地上,枯枝、枯人、枯尸、枯骨,一片枯萎。
所有能吃的東西,草根、樹皮全部消失得無影無蹤,無數白骨與尸體,凌亂地如紛紛落葉般在眼前的大地上鋪了一層又一層。大地如同丑惡的巨大傷口,一道道外翻的溝壑,一道道深紅的痕跡,仿佛昭示著這朗朗乾坤、蒼茫天地之間的悲慘人世。
千里餓殍,人間地獄!
“不要過去!”
荀攸快馬飛奔,搶在眾人之前駐馬高喝。
許靖、和洽同時拉住身邊的袁渙、桓範,所有目光同時投向前頭的荀攸。
“公達先生……”射援蒼白著臉色,望著荀攸的眼神里充滿著質疑,“為何有這麼多的饑民……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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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望著荀攸顫抖的雙手,突然說不出話了,眼神中竟出現了深深的恐懼。
他從來沒見過這般慘烈的景象,從未見過這曝尸白骨,他直覺得,這滿天朔風從未如此刺骨,凍入骨髓。
“潁川從未出現過如此多的饑民……”
許靖策馬緩緩走到荀攸身邊,與他並駕,一同面對異樣的目光。
“先生想說,這是太平道的謀劃麼?”
馬車上的門悄然打開,一襲紫衣飄然而落,目光直看著身前不遠處並駕的兩人。
大漢的太守,大漢的子民,被這兩人,悄然隔開。
荀攸看著對面的年輕公子,心底突然升起微冷的寒意,仿佛觸踫到了什麼,卻又摸不到、說不出。
“公子……”
許靖微微開口,卻被身前這幾雙目光震懾住了,嘴邊的話竟再也吐露不出了。
荀攸深深吸了一口氣,看著那一雙雙眼眸,一字一頓道︰“再前行一步,便是危險萬分,攸懇請公子繞道而行。”
袁渙等人同時看著馬車旁,那獨自站立的紫衣公子。
朔風回蕩,衣袂翻飛,那削瘦的身軀竟顯得那麼單薄。
“災民暴起,生死不過轉瞬。”
紫衣公子抬眼看著身前兩人,低聲、緩問︰
“可原……是大漢之命官,守疆安民之郡守。”
“你們……教原如何繞道而去?”
荀攸突然愣住了,他全然不曾料到這年輕公子,本當是見慣鐵血手段的封疆大吏,竟然動了這悲天憫人的惻隱。
“公子……”
許靖正視眼前諸人,第一次如此鄭重,與荀攸一同下了馬,正一正衣冠,沖孫原,也是沖著所有人,拱手下拜︰“知其死地而必往,乃不智。身背重任,更不能輕舍。”
孫原一動不動,眉頭卻皺得更深了。
荀攸看了許靖一眼,長長嘆了一口氣,沖孫原道︰“公子,此乃饑民,吃空了潁川郡的所有糧倉府庫,潁川郡早已不堪重負,是以流落荒野,任其自滅……”
“那便是視人命如草芥的理由?”
一個清脆冰冷的聲音如同晴天霹靂,震碎了僵持,震碎了凝固的空氣,穿破迷霧,直透心扉。
紫衣長發,清冷如仙。
“紫夜。”
孫原目不斜視,只是伸出手去,掌心里劃入一只冰冷的柔荑,輕輕握住。
“紫夜姑娘……”荀攸見了這女子,突然沉了心去。這救人性命的醫女,如何救得了這般多的饑民?
他面對這一雙冰冷的目光,一口氣橫梗心頭,竟是半個字也說不出。
許靖看著荀攸的神色,微微搖了搖頭,輕聲一嘆︰“醫者,父母心。”
“可是……姑娘可知,人病可醫,天下病——何醫?”
她沒有說話,只是一瞬間,孫原覺得那雙冰冷的手,更緊、更冷了。
荀攸緩緩輸出那口氣,只覺得許靖一句話,便讓他不再窒息。他看著林紫夜和孫原,那一雙緊握的手︰
“公子是大漢太守,是朝廷命官,可這曠野之上,只不過一人而已。攸為一人,文休先生亦是一人。”
“一人之力,或可能救一人性命,又如何能解眾生倒懸。”
孫原看著他,他也看著孫原。
“公達先生……”
突然間,臧洪面無血色,伸出手指,顫巍巍地指向荀攸的身後。
荀攸眼神一凜,驟然回頭,一霎那間便失了血色,軟了身軀——
浩蕩如潮水般的“人”,揮舞著干枯的肢體,如同蝗蟲密集,席天卷地,向他們當頭撲下!
那潮浪之尖上的,不是人,而是人的一部分……
那是手、腳、胳膊、大腿,是被肢解的尸體!
再沒有吃的……便只有吃人!
那陣陣浪潮,是吃著同伴死去尸體存活的魔鬼!
荀攸愣住了,許靖也驚住了,他們像是不會動彈的塑像,一動不動地看著眼前這巨大的浪潮,瞳孔里只有恐懼,直入心底的恐懼。
猛然間眼前出現了一抹白色,暖如春陽,拂面而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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