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座帝都徹夜狂歡,火光沖天,從宮城里一陣陣傳來喧囂之聲,無人注意到,那一道玄色的身影悄然隱于三公府的飛檐上。
黑夜里,他如同鬼魅一般,在大漢權利中樞的所在進退自如。若是孫原或是趙空在此,恐怕亦是不得不驚訝這人的輕功身法妙絕。
入了太常寺,身影悄然立在飛檐上,檐下侍女的聲音清晰傳來︰
“適才你可見到了剛到的南陽太守?”
“見了見了,當真是英俊得很,可少見了。”
之前那侍女連忙道︰“可不是麼。這太常寺往來的都是大漢的王公侯爵,不然也是封疆大吏,若論相貌,可還是頭一次如此英俊的人物呢。”
另一個侍女又接口道︰“只是奇怪啊,怎麼方才才住進來,便連人都不見了,適才我去送宵食,都不曾見呢。”
“說的是呀,進了府就不見了……”
兩個侍女的聲音漸行漸遠,卻絲毫不曾注意,頭頂飛檐上已經悄然站了兩道身影。
落楚恭敬站在孫宇身後,躬身施禮︰“落楚恭迎府君。”
眼前身影只是悄悄揮了揮衣袖,淡淡道︰“太常寺可有什麼不妥?”
落楚起了身,仍是恭敬答道︰“屬下查了一個時辰,太常寺內一應人等皆在歡度除夕,並未見到什麼人私自進入。”
孫宇不語,遠眺整座太常寺,便是侍女、侍衛臉上亦是笑聲不斷,絲毫不覺有什麼不妥。
“可還有什麼不妥?”
落楚頷首,道︰“唯一有所不妥的地方便是司徒府。”
司徒府,袁家,袁隗。
孫宇背對落楚,他看不見眼前這位太守到底是何表情,只能听見他毫無情感的問話︰“何事?”
“一天之內,司徒府四周的望樓增加了多名警衛,與司空府一對比,可謂判若雲泥。”
孫宇略一沉吟,便發覺不對。袁府家大業大,人口眾多,本來已是戒備森嚴,何況如今袁隗身在皇宮之內,無端在除夕之夜突然增加警衛,袁府在做些什麼?
“可還有什麼別的?”
“三公九卿府暫無別事,倒是方才一輛四駕馬車進了太常寺,好似是從北宮方向回來的。”
孫宇的眼神中反射出遠處的燈火,飄忽地看不出他的心思,他只是揮了揮手,示意落楚繼續說。
“一切如常。”
落楚的觀察確實一切如常,整座帝都看不出什麼奇怪之處。
唯一的奇怪,可能就是從清涼宮里出來的孫原了罷?
他遠眺皇宮,偌大帝都沸騰如海潮洶涌,無數的陰謀詭計埋藏在這片洶涌之下,明日,或許又是另外模樣了。
袁隗一定知道些什麼,帝都的老狐狸一個賽過一個,不過憑目下身份,去見他,是否方便?
“二弟回來,就說我去了別處,過幾日他自己回南陽就是了。”
落楚不以為意,這位南陽府君獨來獨往已成習慣,其心思復雜,便是趙空尚且難猜中三分,便是見不到人亦不奇怪,他這位護衛不如說是府君跟班來得更副其實。
“喏。”
落楚躬身行禮,再抬頭,已然不見了玄衣蹤影。他搖頭笑笑︰這位府君啊……
燈火通明的一座座高樓,卻看不見他如鬼魅一般的身影。他的速度太快,腳下是三公九卿府的道道門庭。
司空張濟不在府內,內眷也在後宮,偌大一座司空府幾乎不剩下什麼人,冷冷清清,只不過還有三五十僕從在府中灑掃忙碌,便是下人也該是過節的時候。孫宇不覺反常,徑直越過司空府便是太尉楊賜的府邸。
整座府邸空空蕩蕩,一片漆黑。
楊賜是弘農郡人,楊家是弘農大姓,祖父楊震、父親楊秉皆官居太尉,並且都以忠直而聞名,還是世代研習《歐陽尚書》的家族。和汝南袁氏同為當時的名門大族。他本人更是天子帝師,長子楊彪先後接任侍中、五官中郎將、京兆尹,現任潁川太守。潁川是士人匯聚之地,楊彪以家學知名,極得人心。
而此時的楊府內,卻仿佛空蕩蕩地一個人也沒有。
孫宇停下身形,恰好立在高大的懸山注︰漢代建築屋頂,參孫機《漢代物質文化圖說》)之上,腳下的三鶴紋瓦堅實厚重,便是偌大活人站立其上,仍是紋絲不動。
三公府廳堂廣闊,方圓二十余丈整齊立著兩排方柱,本該點燈的燈柱也無一絲光亮,仿佛堂堂三公,家里連個僕人也無。比鄰的袁隗府邸則是燈火通明,人聲熙攘。其余公卿的府邸,縱然不及袁府奢華,到底也還有掾屬官吏活動,偏偏這楊府安靜地有些詭異。
孫宇心下奇怪,雖然楊賜謙遜清廉,然而楊家連續四代皆位居三公,若是窮到連個僕從也無的份上,他是斷然不信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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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四處望望,瞧見了後庭隱約有些光影,不多想便悄然躍了過去。
太尉府確實廣闊,前庭種了二十棵勁松,兩株相距二丈,還積著昨夜的雪,不遠處便是五六排臥室,間有燈火,孫宇沒有理會,似一只夜空里的雕 ,玄色衣袍與濃濃夜色融為一體,直奔後院。
地面上鋪著整齊的回紋磚,他輕輕落地,饒是三公府戒備森嚴,在這舉世同慶的時候,也發現不了一個武功如此了得的人物。
他望著後院正廳之中的燈火,眼中掠過一絲奇怪的神色。
斗拱的四面是長長的出檐,配合兩座挑拱,大氣非常,三層的平疊拱代表著主人的身位尊貴,此刻楊賜不在府內,他的長子楊彪遠在千里之外的潁川郡做太守,此刻有資格坐在這里的又是何人?
仿佛感覺到了什麼,正門悄然從內打開,緩緩走出一位頭戴儒幘巾的中年人。
兩人四目交錯,卻沒有太多驚訝。他望著孫宇,目光上下打量,不禁笑了︰“何方貴客,竟然以深夜到訪?”
孫宇雖然一身玄色衣袍,卻是頭戴進賢冠,足下一雙玄色長靴,雖未配劍,卻明明帶著獨然的傲氣,如利劍出鞘,直逼人前。
那人上下一打量孫吳,眼眸里神采奕奕,寬袍大袖反襯出他的身材高大。
“看來是位不速之客。”
“在下楊琦,不知閣下到此,可有指教?”
楊琦,楊家後起之秀。太尉楊賜的親佷兒,少年通經,與楊賜並列楊家的後起之秀。
孫宇飄然而落。他知道楊琦,大漢世家眾多,楊家更是頂尖的世家豪門,每一個年輕之輩將來都有可能是大漢的三公九卿。
“堂堂三公府,竟連一個護衛也無。楊公未免太過輕視自身安危。”
楊琦笑了笑︰“帝都是大漢的帝都,楊家在天子庇佑之下,豈有危難?”
孫宇心下慨然,笑道︰“天下有如楊公這般人物,是萬民之幸。”
縱觀大漢的世家豪門,無不奴隸上千,斂財侵地,似楊家這等頂尖士族,卻無護衛,人口寥寥,確實難得。
他望著楊琦,嘴角揚起一絲陰暗的笑意——
“可是太平道,未必能如此想。”
楊琦眉頭一挑,顯然被孫宇這句話所影響。
孫宇本未想待在帝都,他來帝都的唯一目的便是與張溫聯系,他需要知道帝都對南陽事項的態度。今日無心之舉,竟然能看見楊家的態度,再好不過。
“閣下可是南陽太守孫宇?”
孫宇聞言,心中登驚,眼神中的訝異一閃而過,只是輕笑一聲︰“不怕在下是喬裝的太平道中人,來殺楊公的?”
楊琦微微一笑,沒有接話,只是側了側身,道︰“久聞使君大名了,請入內一談罷。”
孫宇不動。
楊琦回頭看了看他,捋了捋自己的須髯,笑道︰“孫使君不奇怪麼?你在南陽郡做的那些事情,便是一件也夠彈劾了,滿朝上下視若無睹,豈不匪夷所思?”
孫宇凝眉,他自認在南陽的所作所為已經足夠謹慎,地方有蔡家,朝中有張溫,如此周密的部署,竟然仍是走漏了風聲。
“不必訝異。”
楊琦淡淡道︰“三公九卿,每一位都根系深遠,南陽郡太守又是顯要職務,從你上任之初,各方便已深入南陽,查你根底。你離開南陽郡,只怕各方都已知曉。”
他頓了一頓,又道︰“怕是陛下也該知道了。”
孫宇展眉。
他的南陽太守之職,至今已有三月,三個月內他在南陽拉攏世家豪門,暗中購買馬匹、招募佃人,件件都是大罪——若說一絲風聲也走不掉,他自己也是不信的。
楊琦的話,反而讓他覺得自己更加安全。
他跟著楊琦,緩緩踏上台階,挑拱下散發著裊裊輕煙,往中廳一望,幾樽博山爐正燃著炭火,一座十二支青銅立燈點著光亮,三五張案幾錯落擺放,倒不像是太尉府中堂,反而像太尉府的公事堂。
兩人隨意落座,那般感覺,正如多年未見的老友一般。
孫宇眼尖,早已望見身下兩重席上壓著角的是四座銅制犀牛。
“堂堂三公府內,竟然用銅席鎮。”
孫宇淡淡問道︰“楊家世代公侯,如此勤儉麼?”
“天子垂愛罷了。”楊琦微微一笑,“大漢立國四百年,豪門出了無數,楊家習儒學,養心莫善于寡欲,理所應當節儉。”
孫宇心下笑笑,在南陽時,他見多了豪門望族,各個塢堡林立,似楊家這般位至三公還如此節儉的十分少見。
“太平道盤踞南陽,傳說有一位‘神上使’統領太平道教眾,隨時有可能禍亂南陽——這一點,相信孫太守自己清楚,南陽郡的那些世家豪門應該會成為你的臂助。”
孫宇點頭︰“果然是瞞不過帝都。”
“南陽郡是光武皇帝龍起之地,誰都會派點人盯著的。”楊琦笑道,“蔡家決定助你,衛尉張溫是蔡諷的姐夫,想來你到帝都第一件事,便是見過張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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孫宇依然點頭。
“楊家、張家、蔡家,說不上同氣連枝,到底都是為了大漢的長治久安。因此,朝堂上一些重臣,知道孫使君在南陽行事不合漢律,卻不肯上疏檢舉彈劾,也是寄希望于孫使君能保南陽太平。”
“此時,張公已有囑托。”
孫宇望著燭光搖曳,楊琦此語明顯是代表了楊家的意思。楊家雖然名臣眾多,但是與袁家並無太大區別,楊賜父子或許勤儉持家,可是那些門生弟子,卻未必個個品行端正,便是雒陽之外的那些塢堡,楊家門生便是有份的。
孫宇道︰“朝堂上,外戚何進、中朝十三常侍、外朝楊家和袁家,便是四股勢力,光祿勛張溫張公、廷尉崔烈崔公、執金吾袁滂袁公、還有即將還朝的衛尉劉虞劉公,都可算作楊家的從屬罷?”
楊琦擺擺手,道︰“豈敢豈敢,不過是為了天子罷了。族叔是天子的老師,這般年紀大了,也該護著天子。”
楊琦沒有正面回應孫宇,便是默認了此事。
“既然如此,孫某便直入正題了。”
他望著楊琦,一字一句道︰“朝堂之中,誰會是太平道的盟友?”
楊琦眼楮陡然一亮︰“原來你是為了此事進入帝都的。”
一切便都說得通了,孫宇和孫原不是一同入帝都的,或者兩人根本不知彼此的存在。孫宇偷入帝都是因為借助趙空在帝都述職的機會,能夠出入太常寺。但是由于孫原入宮聲勢太大,以至于太常寺多了一個二千石的官員都無人察覺。
孫宇為何入帝都,從頭到尾楊琦都猜不到,他本來就是白身,若是其他人偷溜進太尉府,早已被他報警抓了。太尉雖然不在府中,府中的侍從護衛也不是一個不剩,楊琦不過是自己來了興趣,看看這位“梁上君子”的孫太守到底想做什麼。
“楊琦無可奉告。”
楊琦目光凝聚,落在孫宇身上——“如此嚴厲的指控,誰都不會認。”
“太平道還沒反。”孫宇下意識地提醒,“朝中無人信道?”
“相信張公說的比楊琦多……”楊琦搖頭,“太平道還沒反,便無人公開與其交流,袁家更是連家中僕從都管理極嚴……”
孫宇眉頭一挑︰“可是發生了什麼事情?”
“早些時日,司徒府上有一個信奉太平道的僕人,被撲殺了。”這回換了楊琦挑眉,“本來算不得什麼事情,不過……”
他眼角突然一咧,顯然也是被孫宇的意思指向所影響——太平道反跡未露,為何袁家如此匆忙與太平道劃清界限?還如此大張聲勢,令滿城皆知?
楊琦的戛然而止令孫宇頗為意外,顯然作為楊家核心人物的楊琦對袁家的所作所為毫不知情,甚至不曾想過朝中有人串聯太平道之事。
“不過什麼?”
“沒什麼。”楊琦笑了笑,轉移了話題,“今夜千秋萬歲殿歌舞升平,大漢想必有個好年。”
孫宇沒有接話,他似乎已經得到了他想要的。
楊琦擺脫了話題,他站起身,搖指遠處的皇宮——“帝都之內二千石均在宮中,今日除夕大典,使君不去看看麼?”
待他回身之時,孫宇已然消失不見。
飛檐頂上,孫宇已然明白,今夜有事的不是三公九卿,而是皇宮——袁家、楊家都不願意和太平道扯上關系,便是表明了三公九卿的態度——每一個大族都知道太平道必反,都不會讓今夜有事——那麼今夜唯一有事的可能便是皇宮。
皇宮內,還有太平道的內應。
他不再思索,身形驟發,如一只夜間的鷹蓬勃飛起。
復道的血腥氣在漫天大雪下仿佛無人知覺,卻見兩排渺小的身影遠遠地從千秋萬歲殿後方出來,只有前頭兩盞小小的宮燈照亮,一直往復道方向去了。
這皇宮里,只要是死了人,最早知道的一定是中常侍,而不是光祿勛。
這兩排的最前端,便是中常侍徐奉和中常侍封 。
徐奉的身子肥胖,不過百十步便已然氣喘吁吁,卻是面沉似水,咬著牙一步步往前急行,身後的小宦絲毫不敢伸手。徐寺人的霉頭,誰又敢去觸?
“噗”地一聲輕響,徐奉的腳步重重踩進雪里,扭過頭來看著封 ,似逼問一般吐出一句話來︰“不是日子沒到麼,怎麼動靜那麼大?”
一路走來,封 同樣一臉凝重,他斜著看著徐奉,臉上露出嫌棄的神色,不知是鄙夷徐奉還是厭惡這般天氣。
見封 不答話,徐奉的身子猛然往後一仰,臉上深情一滯,仿佛知道自己說錯了話,沖身後擺了擺手,一行人又跟著他往復道那邊去了。
遠處的宮牆上,劍師王越冷冷地看著一行人,轉身往清涼殿去了。
清涼殿中,天子听了王越的敘述,听聞徐奉、封 趕往復道,只是笑了笑,緩緩從坐席上起身,笑道︰“朕該去大殿了。”
他又回頭看著王越︰“王愛卿說說,今夜除夕大筵,可否有朕愛吃的胡餅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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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越在天子身後微微躬身,不曾直視天子,拱手道︰“陛下言笑了,除夕大典自有規制,胡餅自然上不了天子膳食。”
天子無奈地搖了搖頭,感慨一聲︰“都說朕享有四海,可朕卻連一餐飯都決定不了啊……”
王越听得真切︰天子這聲嘆惋,嘆的可不是那一塊胡餅,分明是這大漢朝臣的權柄。
孫宇的身影在夜色下飛馳,他雖然只來了短短一日,卻已見過張溫和楊奇,如若楊奇足以代表楊家,那他已經可以確認帝都之中到底布了什麼局。
但是他還是不放心,還想再看得透徹一些。
楊家身為士族領袖,不會暗中聯絡太平道。那麼世族之中,最有可能聯絡太平道的便只有袁家,四世三公的袁家,也是暗中聯手中常侍、目無漢律的袁家。
他需要更多的證據來證明袁家私通太平道。
南宮前。
孫宇直奔衛士處,要求衛士緊急通報此刻正在千秋萬歲殿的侍中劉和。
“在下乃劉侍中故友,突遇變故,請務必通報劉侍中來見,事關皇宮安危。”
衛士們面面相覷,神色緊張。
他們認出了孫宇這一身二千啖的袍服,還戴著二千石的冠冕,如若往年大典,說不得要嚴加盤問,二千石不在殿上,跑到這里做甚?奈何今年的大殿怪事頻出,連張公、劉公都連夜出行,帶著兩寺下屬四處行查,再不懂事的皇宮衛士也該知道大典出事了。
罷了,出了事自有劉侍中擔著。衛士什長回頭注視一眼,立刻有衛士奔下衛樓,與傳令宦者直奔千秋萬歲殿而去。
孫宇眉眼一咧,他目力非常,哪怕隔著衛樓也能看出一眾衛士神色慌張。
“此二千石印。”——他舉起腰間官印,“開門。”
徹夜的狂歡沒有擋住復道上的血腥氣,山呼萬歲之聲從遙遠的千秋萬歲殿傳到皇城之外,再從皇城傳到雒陽城外。
這一夜太漫長了,漫長到整個帝都的暗潮洶涌仿佛都到了明面上來。
孫原入宮、孫宇入雒、復道血案,所有的事情一一串聯,背後的操控者直指當今天子。
千秋萬歲殿里的劉和千算萬算,不曾料到竟然有人會在此時找上自己,宮門衛士、禁宮衛士、殿門衛士、服侍宦官一層層傳進來,劉和直覺眼前的歌舞和美味佳肴都成了火炭一般燙手。
他苦笑一聲放下烤肉的鐵叉,沖身邊的侍中向栩一拱手,告了聲罪,匆忙退出大殿。
那宮門衛士在大殿門口等了許久,終于看見劉和出來,匆忙接過了身邊宦者手里的宮燈,急速上前道︰“侍中……”
劉和伸手打斷他,在兩個宦者的手忙腳亂下穿上了靴子,一揚手道︰“路上說。”
一听到“玄色衣衫”,劉和心中登時一驚,哪個兩千石會如此特立獨行,不過就是孫宇一人嘛。
孫宇偷偷潛入帝都,除了自己、天子、太常寺的主官知道之外,劉和不確定誰知道,但是依孫宇的性格,此時決然不會外傳——能夠讓孫宇不得不現身的動機才真正讓劉和陷入頭痛。
他寧願希望此刻在宮門處等他的是孫原,起碼孫原捅下天大的簍子也有天子給他撐著。
他最不想見的就是孫宇。
“還真是你。”
劉和暗道不好,周圍侍衛眾多,他卻不敢顯現出半分擔憂神色。隨即道︰“這位是陛下信重的人物,事發緊急,切莫泄露他的行蹤。”
眾多衛士同時應諾,大漢最年輕的議郎、大漢最年輕的侍中,這句話的分量可是比九卿還要重的。
劉和沒有多說什麼話,擺了擺手示意小宦者回千秋萬歲殿復命,自己則是帶了孫宇往偏僻處而去。
孫宇是私自離開屬地的,單憑這一件事泄露出去,丟官罷職都是輕的,劉和無論如何也要保他。
“輕易暴露自己行蹤,不像你的風格。”劉和望著孫宇,苦笑一聲。
孫宇嘴角微微上揚︰“看來皇宮出事了。”
“這你也能猜到。”劉和皺眉,“你是不是查到什麼了。”
孫宇點頭︰“我去了一趟太尉楊公府邸,見到了他的佷子楊奇。”
劉和托著,自從他去接了孫原進京,帝都的事情便一件接一件,仿佛注定了這個新年不會太平。
“楊奇和我交了底,不出意外,楊家應該知道了我在南陽的事情。”孫宇道,“依楊太尉數十年的閱歷,不難猜出我要對付太平道,他選擇不問,顯然與我目的相同。”
“楊公反對太平道不是一次兩次了。”劉和道,“你深夜來,究竟為了什麼?”
“若是太平道在帝都內有盟友,最大的可能便是十常侍或者世家豪門,除了楊家便只剩下袁家了。”
他話音轉低,沉而有力,一字一頓︰“恰好,袁家今夜的護衛有些太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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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和豁然抬頭,目光直視孫宇,臉上的神情顯示出他此刻的震驚。
“若是今夜的事與袁家相關……”
劉和一瞬便想到了復道上的可怕事件,數百條精銳的性命一夜之間消失,這樣的手段、能力,顯然足以顛覆一位皇帝在皇宮內的統治。
孫宇往著他臉上神色,聯系方才皇宮侍衛的緊張,他自然知道,今夜的事情恐怕大到令人窒息。
劉和深吸了一口氣,努力平復自己的心情,望著對面淡然穩重的玄衣公子,緩緩吐出一句︰
“你信麼?復道上的數百名皇宮衛士,在今夜大典開始之前,便被掉包,殺了干淨。”
孫宇的眼楮陡然瞪大。
巨大的壓力仿佛籠罩在整個帝都上空,黑暗的天空深邃而顯得更加可怕。空蕩的宮道顯示出皇宮護衛的調動與緊張,唯有遠處千秋萬歲殿爆發的竹爆聲夾著舞樂,顯出諷刺般的差異。
孫宇沒有停留,趙空和孫原可是空手入宮,他隨即討來太極和淵𦨴,極速奔向北宮,今夜危機四伏,沒有配劍在身恐怕更加不利。
劉和沒有停留,匆匆趕回大殿完成今夜的大典,他自然相信天子是安全的,王越必然第一時間得到了消息,天子自然也會知道。
恐怕,只有到了明天,才是真正的危機。
劉和匆忙奔回大殿之上,天子仍然不在,三公九卿以下觥籌交錯,開懷痛飲。
種拂一直四處張望,依照漢律,他本不該如此放肆,只不過他派去找天子的幾波侍從都未回返,職責所在,不由地他不著急。
一名侍從躬身彎腰,急趨而來,在他耳畔輕語幾句。他眼楮緊張之色一閃而過,匆忙起身,回首吩咐身後︰“擊磬!擊磬!”
剎那間,密集的磬聲大作,整座大殿剎那間禮樂停止,六十四名舞女同時停下舞姿,緩緩列成兩列,跪伏于地。
滿殿臣工同時停下食箸,移身于坐席之側,伏地恭迎天子駕臨。只有種拂早已站在天子座旁,高聲吼道︰“迎天子!”
磬聲回響在悠悠大殿內,宦者開道,宮人執扇相隨,中常侍蹇碩一身黑衣,頭上戴著赤幘,雙手握著一個大鞀搖個不停,“咚咚咚”聲音急促,領著一種宦者趨行,身後拱衛著的正是適才發火的天子劉宏。
天子著履,在大殿上悠然而行,一陣開懷大笑,爽朗聲傳徹大殿︰“諸卿免禮免禮、如此良宵,朕與諸公同慶!”
大殿之中唯有天子之聲響徹,蹇碩手中小小的鞀鼓鼓點密集,陡然增添了一股微妙的可怕氣息。
種拂下意識地看了看不遠處的太尉楊賜和司徒袁隗,隨即又吼道︰“天子駕臨,萬民同慶!”
“除夕之夜,諸公饗宴!”
禮樂復作,剎那之間,整座千秋萬歲殿再度響起琴瑟弦鳴,篳篥吹管之聲共奏漢樂府中的《江南可采蓮》之曲。
天子雖是北方人,卻頗愛荊楚江左之樂,這首《江南可采蓮》之樂,正是大江以南的民間歌曲,頗有水鄉柔情。
場中一名歌姬長袖善舞,窈窕動人,輕輕歌唱,周圍十二位歌姬伴唱,悠悠柔情如水綿長。
江南可采蓮,
蓮葉何田田。
魚戲蓮葉間。
魚戲蓮葉東,
魚戲蓮葉西,
魚戲蓮葉南,
魚戲蓮葉北。
美人歌舞,群臣飲宴,雖可小聲交談,卻無人敢過于放肆,一飲一食皆是戰戰兢兢。
陛階下,楊賜看著天子從大殿之後一步一步回到主座,開懷大笑,心中竟有幾分沉寂。
他輕輕捻須,心中不禁感慨︰“兩個大郡太守秘密入京,陛下秘而不發,到底是在謀劃些什麼?”
他久居朝堂,便是長子楊彪也是久居二千石的高位,幾十年來見慣了天子行事,卻著實有些不清楚,天子到底要做些什麼。
旁邊的張濟和袁隗,饒有興致望著美人歌舞,卻是絲毫瞧不出半分緊張模樣。
張溫的座位還空著,三公九卿缺位,放在平常必是引人側目的大事,而今眾人皆視而不見,仿佛早已有所約定。
就連一貫穩居朝堂的中常侍趙忠也不見了蹤影。
楊賜托起自己的髭髯,望著根根白須,自嘲也似地嘆了口氣︰“到底是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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