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位城主的所作所為根本不是為鳶城人好,那人只是在追求自己的人生價值------一種能帶來滿足感的精神私欲。
    為了私欲,費翔綁架了整個鳶城。
    “呵……鳶城人……還真是夠悲哀的。”侯漢敏沒有回到他的工作崗位,而是七拐八拐回到他在步行街尾的家里,推開房門。
    他的夫人,也是曾經的嫂子、王普照的妻子翠雲就站在客廳里,一手拉著臉上淚痕未消的小女孩兒。旁邊的桌子上放著整理好的包裹,不大,也就幾件麻衣,三五頓飯的干糧。
    “收拾好了嗎?”侯漢敏壓低聲音問了一句。
    翠雲點點頭。
    “多帶些干糧。”
    “這已經是家里所有的干糧了。”
    侯漢敏嘆了口氣,在鳶城社會,吃的,穿的,用的,住的,乃至老婆……都來自內政部門分配。像干糧這種硬貨,他們家能夠攢下三日所用已經很不錯了,更多的家庭怕是連兩天的量都湊不齊。
    “走吧。”他拿出皺巴巴的煙盒,看看里面僅剩的三根煙,手在開口處晃了晃,最終又放回去。
    翠雲與小女孩兒跟在他身後走出房間。
    前方傳來一陣密集槍聲,有爆炸在南方出現,黑雲如惡龍般騰空而起。
    菲菲嚇壞了,死死抱住翠雲的腿大聲啼哭。
    侯漢敏走過去安慰她幾句,把小女孩兒抱起來,繼續向前行進。
    或許是男人的肩膀很寬厚,胸膛很溫暖,本就比女人的懷抱有安全感,菲菲不哭了,只是死死摟著他的脖子。
    “我想爸爸……我想爸爸了……”
    侯漢敏︰“……”
    他不知道該說什麼,只能以沉默來回應。
    告訴菲菲是唐岩殺死王普照的麼?那麼跟唐岩相勾結的費翔算什麼?真以罪惡來論,恐怕後者才是殺死王普照的罪魁禍首。
    侯漢敏帶著兩人專挑小路與隱蔽巷道行走,目標是城主府北方那棟傾倒大樓。
    “侯甦甦,我們這是去哪里呀?”菲菲眨著有長長睫毛的眼楮,很認真地詢問道。
    小姑娘是無心一問,對于後面跟著的翠雲,上面的話直指其心。她剛剛發現一個問題,侯漢敏帶她前往的並不是民眾疏散通道。
    “我們這是去哪里啊……是去兜風。侯甦甦帶菲菲去外面逛逛好不好?”
    “好呀,好呀。”小女孩兒歡快地鼓掌,對于能夠出城的興奮壓制住了對槍炮聲的恐懼。
    女人和小孩兒一般是不允許出城的------除了下礦井勞作,只有城防軍的戰士與城主府系統配屬人員才有機會離開鳶城,踏足外面的土地。
    侯漢敏只是簡單地講了一句“去外面逛逛”,翠雲听說卻是臉色一變,似乎意識到了什麼。
    侯漢敏帶著他們兩個人左拐右拐,進入廢墟最里面一個有垮塌危險的房間,放下菲菲後把鋪在地面的破爛毯子一揭,露出一塊嵌進地表的木板。
    他又將木板移開,里面是一條向下的通道。
    翠雲愣了一下︰“這是……”
    侯漢敏說道︰“看來王大哥跟你講過秘密通道的事情啊……”
    這座垮塌一半的大樓很危險,一直沒有投入使用,處于荒廢狀態,以前他跟王普照出差濟城或者鄉下,總會私藏一點酒水回來,為了不讓別人看見說閑話,會偷偷摸摸跑來這里喝酒打屁。
    久而久之他們發現這座建築遠比從外面看來的更加堅固,經過後期探索,二人發現一條地下通道,可以離開步行街,抵達西北方一個廢棄的食品加工作坊。
    他們不知道挖掘地道的人是誰,有怎樣的故事,他們關心的是地下那條通道。
    侯漢敏本來是要把這事上報的,王普照將他攔了下來。
    雖然這樣做有些政治不正確,但他還是遵從了好朋友的意願,從此這條通道便成為二人內心深處的秘密。
    當時的他沒有想到,有朝一日真的會用上這條秘密通道。
    翠雲听到這句話小聲說道︰“只是沒有想到帶我來這里的人不是他,是你……”
    “……”侯漢敏沉默一陣說道︰“時間緊迫,先離開這里再說。”
    翠雲點點頭,沒有多問,跟在侯漢敏身後進入秘密通道。
    下面的路不太平整,也沒有燈光照耀,好在侯漢敏隨身準備有手電筒,才能幫助二人盡可能快地離開步行街區域,進入鳶城廢墟。
    不知道過去多長時間,反正侯漢敏推開食品加工作坊院落一角的蓋子,把翠雲接上來時,由步行街傳來的槍炮聲已經不怎麼清晰。
    他辨認一下方向,告訴翠雲和菲菲稍等,獨自一人走到前方廢棄的汽車修理廠內。
    不大的功夫,隨著卷簾門向上開啟,里面傳來機車引擎的咆哮,一輛側三輪摩托車由門那邊沖出來。
    翠雲沒有立刻上車,在侯漢敏包含疑問的目光中遞過去一封信。
    “什麼東西?”
    “信,普照讓我交給你的信。”
    侯漢敏望望南方的天空,把信接過來。
    在他拆信的同時,翠雲繼續說道︰“他說……如果有一天他無法回來,希望我能把它交給你。”
    侯漢敏聞言一怔,心想這就是遺書啊……但為什麼是給自己的?正常情況下不是應該給翠雲與菲菲嗎?
    這些疑問在他展開那封信,看到王普照的留話後隨之解開。
    王普照死在唐岩偷襲鳶城運輸車隊的事件中,侯漢敏一直認為自己是個膽小鬼,王普照面對身穿動力裝甲的敵人還能夠挺身而出,證明了他對鳶城人的忠義。
    然而事實情況真是這樣麼……
    這封信的內容放在以前,侯漢敏會很不贊同,甚至認為王普照大逆不道。
    現在情況不一樣了。
    原來從幾年前開始,王普照便對費翔、姜衡二人的所作所為產生了深深的懷疑,多少次捫心自問,費翔為鳶城人選擇的這條路對不對?
    如果出一道選擇題,表面看來90以上的鳶城人都會認同城主的意志……但是,如果鳶城人以往接受的不是仇恨教育,給更多人讀書識字、獨立思考的空間,他們還會認同城主的意志嗎?
    王普照感覺很迷茫,隨著軍旅生涯不斷增長,見過各種各樣的所謂“奉獻”所謂“犧牲”,就包括牛峰、小勇等人欺詐再生藥劑的事情,他深深地感覺到這樣的鳶城是沒有希望的,所有人都在費翔編造的一個專屬世界里扮演“自我”。
    用更加好理解的話講,鳶城是費翔個人的神國。
    是的,是個人神國,比個人王國還要極端。
    王普照越來越反感費翔與姜衡,內心越來越壓抑,覺得人生都失去了意義,與其如行尸走肉般活著,還不如一死了之來的痛快。
    他萌生了死意------這源于他認識自身困境,上位者的罪惡,但是又無力改變鳶城的黑暗。他有老婆、孩子,他沒有辦法放棄她們,只能忍耐著,沮喪著,變成費翔、姜衡手里的槍,腳下的奴隸。
    信的前半部分是王普照對費翔、姜衡的控訴,以及對無法改變當前狀況的傷心失落。
    後半部分才是留給侯漢敏的遺言。
    王普照不知道自己能否繼續堅持下去,如果有一天他死了,無論是自尋短見而亡,還是死在城主發起的軍事行動中,他希望侯漢敏能夠照顧好翠雲跟菲菲,而不是把所有精力放在為他報仇這件事上……因為有時候凶手並不是被殺者真正的仇人。
    王普照還說,他知道侯漢敏喜歡翠雲……如果有一天他死了,有好兄弟照顧母女二人,他會含笑九泉,開心瞑目。
    遺言至此終結。
    侯漢敏握著紙張的手微微發抖。
    他回想起車隊離開濟城前侯漢敏與鳶城方面聯系,相熟的士兵很開心地說鳶城來了大人物,那位熊貓人軍團副軍團長的出訪會改善鳶城與寶石城的關系,他們以後會吃上廉價的海魚罐頭。
    王普照很高興,在濟城市場給菲菲帶了很多禮物,又花大價錢給翠雲買了一盤刻錄“甜蜜蜜”的磁帶。
    可是接下來發生了什麼?
    那個帶著善意到訪鳶城的人突然襲擊了運輸車隊,從一個和平使者變成暴力劫匪。
    站在普通人的角度,會憤怒,會震驚,會對熊貓人軍團那位副團長咬牙切齒。
    王普照不會,他了解的更多,也想的更多。
    所有的幻想破滅,所有的期待磨滅,事實證明唐岩不是鳶城走向光明的引路人,而是城主大人的一位合格外援。
    他憤怒,他仇恨,他震驚,但是憤怒、仇恨、震驚的對象不是那個叫唐岩的男人,是那個叫費翔的“偉大城主。”因為發生在小勇、牛峰身上的事,現在也發生在自己身上……說是命運的詛咒也好,說是歷史諷刺也罷。
    雖然侯漢敏不知道王普照那時心情如何,但是聯系這封遺書的內容,大概率對未來與人生失望透頂,最終走上死路。
    換句話說……王普照很可能是自願出去的,好讓唐岩給他一個痛快,結束這可悲可嘆可憐,看不到希望的人生。
    這樣做他自己解脫了,還會變成一個死戰不屈的英雄,為妻子與女兒贏得更好的待遇。
    想到這里,侯漢敏抖的更厲害了。
    因為他在懷疑一件事------自己能夠在那場對抗中活下來,恐怕不是倚靠裝死騙過唐岩,是對方需要留一個活口來告訴鳶城人發生了什麼,從而加深鳶城人對寶石城與熊貓人軍團的仇恨,完成早前飛艇進入鳶城領空時唐副團長提到的交易。
    如果說王普照識破了城主的奸邪伎倆,那麼王普照的自尋死路還有另一個用途------以自己的死保住他侯漢敏的命。
    啪嗒,啪嗒,啪嗒……
    黃豆粒大小的淚水打濕了軍裝的衣領。
    他從未想過王普照的死亡背後有那麼多隱情與深刻。
    若是沒有飛艇傳語,若是沒有撞破費翔、姜衡密謀西進,他或許依然埋在鼓里,沉浸在自己的英雄夢中,像每一個鳶城人那樣仇恨熊貓人軍團,仇恨唐岩。
    “你為什麼那麼傻?為什麼不跟我說?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
    問到第五個“為什麼”的時候,侯漢敏不問為什麼了,因為巨大的羞愧與羞恥像鉛雲從天空壓下來,把他的靈魂籠罩。
    放在以前,王普照說出那些心思他會信嗎?
    不,他不會,不僅不會相信,很可能會把這件事匯報給上級,讓思想指導員給王普照做心理疏導,把好兄弟從“邪路”上拉回來。
    真是那樣的話,他們還做得成好戰友?好兄弟嗎?
    運輸車隊遇襲事件後,他被費翔塑造成一個英雄,受到所有鳶城人的敬仰。
    事實上呢?他算什麼英雄?!
    王普照才是真正的英雄……起碼對翠雲,對菲菲,對他來講是無可替代的大丈夫,真英杰。
    轟!轟!轟……
    遠方傳來的爆炸聲將他驚醒,侯漢敏深吸一口氣,壓下心頭諸般情緒,扭頭看了翠雲一眼,發現她背對著他,手在臉前輕輕抹著,像是在擦臉上的淚水。
    拉著媽媽另一只手的小女孩兒很純粹,很天真︰“媽媽,侯甦甦,你們怎麼都哭了?”
    王普照趕緊用衣袖擦掉眼角的淚痕,把那封信折疊起來收進懷里︰“侯甦甦想起你爸爸了。”
    听到“爸爸”兩個字,女孩兒的眼楮很快紅了︰“菲菲也想爸爸了。”
    侯漢敏趕緊向翠雲使個眼色,讓她快點上車,一面說道︰“侯甦甦帶你去找爸爸好不好?”
    “好呀,好呀……”小女孩兒破涕為笑。她的情緒就像江南的天氣,說變就變。
    ……
    嘟……嘟嘟嘟嘟突……
    機車帶著低沉的吼聲遠去,來自地平線的風吹起一家三口的發與衣,在半空飄著。
    “媽媽,你不是說爸爸去了很遠很遠的地方嗎?”
    翠雲︰“……”
    侯漢敏︰“侯甦甦帶你們去很遠很遠的地方,再也不回到那個打槍的地方好不好?”
    “好。”小女孩兒的應答很清脆,好像新剝的筍。
    嗚,嗚,嗚……
    片刻後,側三輪摩托帶著低沉嗚鳴與飛揚的塵土消失在北方街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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