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丹楓園內庭。
明月當空,一縷柔光傾瀉而下,將別致的庭院映得分外恬靜。
石桌旁,一身素衣的柳尋衣負手而立,呆呆地凝望著星河璀璨的夜空,神思間隱約可見一抹淡淡的憂郁,不知在為誰惆悵?又在因何哀傷?
“夜里風寒,你剛剛傷愈不久,當心著涼。”
突然,一道清冷的聲音自院門外響起。話音未落,緩步而至的唐阿富已褪下自己的外氅,輕輕披在柳尋衣的肩上。
“唐兄,你……來了。”柳尋衣將思緒拽回現實,朝唐阿富報以微笑。
雖然柳尋衣的舉止十分自然,似與平日無異,可他看向唐阿富的目光卻在不經意間略帶幾分閃躲,因暗懷自責與羞愧而不敢直視的閃躲。
“這酒菜……”不知唐阿富是沒有發現柳尋衣的古怪,還是佯裝不察,他徑自朝石桌上擺的滿滿當當的酒菜一指,笑問道,“可是為我準備的?”
“我猜你不會吃沈東善的酒席,所以提前備了些菜肴。”
柳尋衣未有絲毫避諱,反而主動提及沈東善,此舉令唐阿富微微一愣,臉上的笑容也變得有些不太自然。
“尋衣,你……不該說出來。”唐阿富故作心不在焉地埋怨著柳尋衣,同時拿起筷子俯身挑選起菜肴,借此掩飾內心的波動,“即使知道,也不該說出來。”
“為何?”
“因為我希望你……什麼也不知道。”唐阿富將一大塊肉塞進口中,津津有味地咀嚼起來,同時頭也不抬地笑道,“你不知道,我就不會怪你。”
唐阿富此言令柳尋衣心頭一沉,似是而非地緩緩點頭,苦笑道︰“剛剛他們也這麼說。”
聞言,唐阿富夾菜的動作稍稍一滯,沉默片刻,他終究沒有追問柳尋衣口中的“他們”究竟是誰?
因為他害怕听到自己不想听到的名字,因此真的不想知道,就像他希望柳尋衣也不知道一樣。
“說得對!”唐阿富坐在桌旁,給自己和柳尋衣分別倒滿一碗酒。這一刻,他甚至沒有勇氣說出“他們”這兩個字,哪怕只是一個簡單的指代……都說不出。
“我不說,你便不知嗎?”柳尋衣緩緩坐在唐阿富對面,言語間滿是對自己和“他們”的輕蔑與嘲諷,“此事我已經昧心沉默過一回,不想再有第二回……”
“尋衣!”
直至此刻,唐阿富才和柳尋衣真正對上目光。他毫不猶豫地打斷柳尋衣的致歉,並將滿滿一碗酒遞到其面前,似嚴肅又似玩笑地說道︰“這一碗,你向我賠罪!”
“好!”
柳尋衣深深看了一眼眼角泛紅,嘴角抿笑的唐阿富,雙手接過酒碗,不假思索地一飲而盡。
“這一碗,我向你道謝!”
當柳尋衣喝光自己那一碗酒時,唐阿富亦將自己那滿滿一碗酒灌入腹中。
“唐兄,你謝我作甚?”
“沈東善告訴我,唐家最大的仇人有三個,其中兩個……你已替我代勞。”
“什麼?”柳尋衣听得一頭霧水,“此話怎講?”
“一個是大宋前丞相,一個是簡家……”
借著月色,伴著烈酒,心緒混亂的唐阿富將沈東善告知他的真相向柳尋衣娓娓道出,一字不落。
用了近兩個時辰,喝光整整七壇酒,唐阿富才緩緩止住話鋒。
當柳尋衣得知一切後,同樣被震驚的久久說不出話。
“所以啊!”此刻,唐阿富已有七分醉意,他半眯著醉眼,漲紅著臉頰,搖搖晃晃地舉著不斷向外溢灑的酒碗,一邊打著酒嗝,一邊向柳尋衣含糊不清地說道,“是你替我唐家報了仇,為我唐家雪了恥……無論是有意還是無心,你都是我唐家的大恩人,是我唐阿富的大恩人……來!且受我一拜……”
“唐兄!”柳尋衣連忙托住欲起身下跪的唐阿富,“你言重了!無心插柳而已,不值得你視我為恩人。”
“誰替我唐家報仇雪恨,誰就是我的恩人……這件事你說了不算!”
“唐兄,你喝多了……”
“尋衣,我知道你今天有難處,我知道你必須顧忌‘他們’的性命和前程,所以我不怪你不幫我……”說著說著,唐阿富竟已淚流滿面,但見他醉醺醺地攬著柳尋衣的肩膀,斷斷續續地說道,“我唐阿富對天發誓,我不怪你……真不怪你……我也不怪師父,不怪雲追月,不怪謝玄……我誰也不怪……真的!我知道你們都有難處,也知道自己不該因為私人恩怨而不管不顧……”
“唐兄,我們有難處不假,可你又何嘗不是含羞忍辱。”似是被唐阿富說的動容,柳尋衣的鼻子開始陣陣發酸,眼楮更是不由自主地陣陣發脹,“我柳尋衣對天發誓,我今天是真的想助你殺了沈東善,甚至想過不計後果……”
“不能!”唐阿富用凌空亂舞的雙手連忙堵住柳尋衣的嘴,嚷嚷道,“不能不計後果……你若不計後果,師父怎麼辦?絕情谷的師兄弟怎麼辦?賢王府又該怎麼辦?萬一你真的因為我有個三長兩短,教我下半輩子于心何安?教我如何面對師父?教我……總之,你以後做任何事都不能不計後果……”
“唐兄,我扶你回房休息吧!”
“我真的沒有怪你,我只是有一點點……”唐阿富胡亂推開柳尋衣的攙扶,而後用右手拇指輕輕比劃著自己的小指尖,又哭又笑地說道,“一點點!就這麼一點點的……心里不舒服……”
“我明白!真的!此等血海深仇,若非親身經歷又豈能感同身受?唐兄,我知道你心里有恨,而且是鑽心剜骨之恨!”
柳尋衣知道,唐阿富只有在酩酊大醉時才能說出心里話。清醒時他顧忌太多,也太過冷靜,這令柳尋衣的心里極不是滋味。
“萬幸!萬幸吳雙給了我台階,沈東善也終于說了實話……”唐阿富大聲說道,“知道當年我爹娘究竟因何而死,我這心里……心里……踏實了。”
唐阿富本想笑著說出最後一句話,但無論他如何平復心緒,卻始終無法壓制那股痛徹心扉的傷悲,以及欲嚎啕大哭的沖動,最終他只能強忍著眼淚勉強吐出“踏實了”三個字。
“唐兄……”
唐阿富強裝釋然,可內心深處仍埋葬著對家人的深深眷戀,令昔日同為“孤兒”的柳尋衣倍感焦灼。
“尋衣,雖然我剛才嘴上埋怨你不該提沈東善……但你能主動說出來,其實我……特別高興,特別特別高興!”唐阿富一會兒哭一會兒笑,鼻涕口水混雜著眼淚,臉上已然花成一片,“你不像‘他們’那樣防著我,也不像‘他們’那樣虛情假意,證明你真的把我當朋友,當兄弟,當親人……”
“唐兄,沒有人防著你,更沒有人對你虛情假意,一切……都是無奈之舉。”
柳尋衣攙扶著語無倫次的唐阿富,內心五味雜陳,淚水在眼眶中不住地打轉。
“你拿我當親人,我命都可以給你!”突然,唐阿富一把攬住柳尋衣的脖子,而後將其拽至身前,神秘兮兮地望著一臉茫然的柳尋衣,壞笑道,“我給你準備了一份禮物。”
“什麼?”
“唐家的產業,我已從沈東善那個狗賊手里討了回來。”唐阿富信誓旦旦地說道,“送給你!”
“不可!萬萬不可!唐兄,此事……”
“不許不可!”唐阿富根本不給柳尋衣推辭的機會,怒氣沖沖地問道,“你是不是拿我當外人?是不是瞧不起我?”
“怎麼會呢?我只是……”
“不會就不要推三阻四!我完全不懂經商之道,留在我手里只有死路一條。”
“我也不懂……”
“你不懂沒關系,我已經替你想好了!”唐阿富大手一揮,態度強硬地說道,“你身邊有的是人才,你可以挑一些信得過的人接手。那個……我記得潘姑娘家里善于經商,她對你絕對不會有二心,你可以交給潘家……”
“唐兄,你喝多了!”
“我沒有喝多,更不是胡言亂語。”唐阿富緩緩推開柳尋衣的攙扶,憑自己的意志努力控制著搖搖晃晃的身軀,一字一句地說道,“絕情谷……我比你了解,師父一向不喜銅臭,所以絕情谷與其他江湖門派相比……可謂十分清貧。以你的性子,絕不會向騰族伸手要錢,更不會和龍象山扯上關系……但你不能沒有銀錢,以你今時今日的江湖地位,對上對下終究少不了金銀開道。”
“我還有賢王府……”
“可你不能永遠指望賢王府!”唐阿富撥浪鼓似的搖晃著腦袋,“雖然你是洛天瑾的兒子,但……賢王府始終不是你打下的基業,你也並非賢王府唯一的繼承人……日後你想用錢,肯定要看謝玄這些老家伙的臉色,而他們……並非事事都認同你的決定,難道不是嗎?”
“這……”
“我勸你築巢引鳳,勸你培植自己的根基,因為只有自己的根基,才能完完全全為你所用!只有自己的根基,才能不提任何條件的對你惟命是從!而這根基……不止是人,還有銀錢。”
“唐兄,沒想到連這些……你都替我想到了。”
“師父有命,我唐阿富此生必誓死追隨你左右!因此,我的錢便是你的錢,只要你不倒下,我就不會陷入窮困。只要你能在中原武林站穩腳跟,我何愁榮華富貴,錦衣玉食?”唐阿富滿不在乎地笑道,“沈東善雖惡,但他有一言說的頗為在理。憑我的本事,根本掌控不了唐家的財富,若將這份產業交給我,恐怕支撐不了幾年便會虧耗一空……”
“可……”
“我听說謝玄已經在準備掌印大典,欲將賢王府全權交付于你。”唐阿富用雙手死死按住柳尋衣的肩膀,義正言辭地說道,“不是我故意離間你和謝玄的關系,我總覺得他……嘴上說的和心里想的不太一樣,所謂的‘交權’也未必像我們想象的那麼順利,此事你千萬不可大意,免得稀里糊涂著了他的道。”
“唐兄,你為何突然說這些?”柳尋衣心思暗動,臉上卻寫滿費解。
“算起來,絕情谷是你的‘娘家’,而今你要嫁入賢王府,娘家總不能沒有表示,這份產業就算我替師父給你的‘陪嫁’。”唐阿富戲謔道,“有了它,日後你可以在賢王府昂首挺胸地面對任何人,任何事。不會處處掣肘,不用委身于人,更不必仰人鼻息。”
“唐兄……”唐阿富的好意,令柳尋衣感動不已,連連哽咽。
“除此之外,我……我也有一份私心。”唐阿富一手拉著柳尋衣的胳膊,一手在半空中比劃著,“你可知我為何非要奪回唐家的產業?因為我就沒打算真的放過沈東善!如今,我已知此人的真正軟肋,相較于要他一條狗命,讓他家財盡散才更加痛快!有朝一日,我要讓這位不可一世的‘大宋第一富賈’馬死金盡,自此淪落街頭,變成人人厭棄的乞丐!我不殺他,我要讓他像豬狗一樣活著,我要讓他下半輩子生不如死!”說到最後一句話時,唐阿富已是面目猙獰,咆哮怒吼。
“我明白了!”柳尋衣若有所悟地緩緩點頭,“你希望憑借唐家的產業與東善商號分庭抗禮,日後再將其蠶食殆盡。”
“正是!正是!”唐阿富激動地連連拍手,“可這些事我做不到,只有你才有機會!只有你能割裂他和少秦王的合作,也只有你能在中原、湘西、河西、東北這些地方一呼百應,教他的東善商號難有立錐之地。尋衣,你……幫不幫我?”
“你說呢?”柳尋衣神情一稟,不答反問。
“呼!”
見柳尋衣不再推辭,唐阿富的臉上終于綻露出一抹酣暢的笑意。如釋重負的他長出一口酒氣,忽覺天旋地轉,耳目眩暈,恍惚間眼前一黑,身子一歪倒入柳尋衣的懷中。
“尋衣,我知你心,你知我意,你我兄弟……無需多言。我說完了……痛快了……也踏實了……”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