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和躬身行了一禮，他其實是做好被甦復為難的準備的。
卻不想，甦復會答應得如此爽快。
畢竟，甦復身為欽差，按照正常流程，他是需要等政事堂召見，然後再一同去與皇帝奏對的。
昨日，今日，啟明皇帝兩次不顧常理，召見甦復，任誰都知道，這一次面聖，不會是什麼好事。
若是其他大臣，為了以後的生升官加爵，不讓皇帝不喜，哪怕是刀山火海跳了也就跳了。
可甦復一個贅婿。
離開江南府的那一刻，他就成了一個無權之官，他的一切權力都僅限于朝廷給他之時。
至于皇帝喜不喜，在御書房當差的馮和，可不止一次見到啟明皇帝因為听到“甦復”二字而大發脾氣的場景了。
無需升官加爵的甦復，不怕惹啟明皇帝生怒的甦復，能不加抗拒的答應進宮，很難說沒有怕他馮和難做的原因在。
“多謝甦大人垂憐了。”
甦復輕搖了搖頭，在路邊買了點吃食，直接塞到馮和手中。
嘴巴毫無遮攔道“陛下他可真不懂心疼人，這麼一大早的讓你跑來在這蹲著。”
“吃點東西吧，這點東西總不至于說我賄賂內臣吧。”
馮和沉默。但沒有拒絕甦復的好意，只是悶著頭在前面帶著路。
甦復能說的話，他可連回應都不能。
……
這個時候，早朝已然散去，但甦復還是能在皇城前看見那些或熟悉，或陌生的面孔。
迎著他們驚訝，審視還有些許嫉妒的目光穿過宮門，甦復跟著馮和來到甘露殿前。
“寧公公，半年多不見，您老精神頭倒更好了。”甦復沒有半點尷尬，好像昨日在宮門前以身相逼的事只如過眼雲煙，直接和寧遠打起招呼來。
寧遠亦是將昨日之事揭過，那不是他的本意，而且他也沒有伸手打笑臉人的習慣。
“見到後輩意氣風發，為長者自然是心生喜意，人顯得精神點倒也正常不是。”寧遠笑著回答道。
甦復隨著寧遠的腳步往甘露殿中走去，這里作為皇帝的讀書，听史之所，甦復皇宮內來得不少，但還是第一次在這里與啟明皇帝見面。
“夏國極盛之勢而亡，不在君王之過，而在藩鎮，群臣之野心也。”
走入甘露殿中，甦復就听見一講史官與啟明皇帝對坐，講述著兩朝前大夏國亡之禍。
甦復對歷史不算諳熟，但也知夏朝之強大，更知其藩鎮與亂軍之禍患。
啟明皇帝讓自己听這話是為何？
甦復心中只覺可笑。
想將帝王無過，權臣為禍亂之始這觀念壓到自己身上，那可對不起前世接受的平等教育。
“臣甦復，叩見陛下，願陛下與天齊壽！”
甦復的覲見詞比往常任何時候都要來得謙卑，但在這個時候，甦復越是謙卑，說的話越是漂亮，啟明皇帝便越覺得那是一種諷刺。
笑意微收，啟明皇帝對著甦復招了招手。
“都言甦復你為大周青年才俊，寡人身承一國，卻始終覺得心力難繼。”
“甦復你知江南世家，百官，那千萬百姓所想，還請為寡人解惑。”
“這天下人，要的究竟是什麼？”
甦復在啟明皇帝一旁徑直坐下，看向對方那略顯刻板的講史官，想以史壓人，甦復可樂意之至。
“陛下，人有生老病死，年輕時可日食半斗米糧，數日不眠仍覺精神抖擻。”
“可年邁時，錦衣絲被貼身來，珍羞美酒口前過，半日不休，便覺天地顛倒。”
“此二者相較，乃天理也，陛下不必過度憂慮！”
啟明皇帝想問，那甦復便給他一個軟刀子，其它方面的事可能打擊不到啟明皇帝，但他自己明白，歲月這東西，唯有身體最為清楚。
不顧啟明皇帝僵硬的臉，甦復繼續開口道“至于這天下人要的是什麼，那就更簡單了。”
“世家要的是千年不朽，萬古長存。”
“為官者要的是步步高升，朝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
“至于百姓。”甦復直視啟明皇帝道“他們要的只有吃飽，穿暖而無權貴欺壓，不會隨時隨地因為某些人心中所想而無辜死去。”
啟明皇帝陰沉著臉，其目光好似是第一次認識甦復。
登基以後，哪怕是蕭立淵也沒有這麼明隱實貶的說教過自己。
啟明皇帝眼中殺意積聚，但看見的只有甦復那不後退半步的剛毅。
啟明皇帝嗤笑一聲，他看見甦復的時候，一時之間竟然忘了，甦復也是屢經生死，雙手染遍鮮血的“屠夫”，又怎會怕他這點難以動他分毫的威脅呢？
啟明皇帝不言，但一旁的刻板史官卻是忍不住了。
他自然是知曉甦復名諱，在他眼里，甦復贅婿之身與賤籍之人無疑，得天恩而不感其念，反而在這譏諷似的與啟明皇帝相對。
已然是犯了大忌諱！
“甦復，黃毛小兒，豈敢妄議天父爾！”
甦復側頭，知道這是啟明皇帝找來的嘴替，所以自然給不了他什麼好臉色。
“不知是哪位大人當面？”
刻板史官身形一正，昂首道“著作佐郎陳循禮是也！”
甦復眉頭一挑，這著作佐郎官列七品，按理來說，可要比他低一級。
甦復一笑，但瞬間眼神就冷厲起來，訓斥道“陳大人，可知尊卑否？”
陳循禮面色陡然漲紅，他為官三十載，因其性格刻板，偏又能力有限，所以碌碌之下，至今不過一七品小官。
今日他能應詔入宮講史，本以為是飛黃騰達之時。
卻不想，他一花甲之人，竟要受一乳臭未干的贅婿訓斥，這對他來說，可謂奇恥大辱！
可……偏偏他還無法反駁。
以官職論，甦復至今都還是戶部金部司堂主事，職級卻為他之上。
“甦復，你不尊君臣之禮，還想以臣子之義壓我不成？”憋了許久，陳循禮咬著牙吐出這一句話來。
甦復站起身來，走至陳循禮身前，在所有人驚駭的目光中，直接抬腳一踹。
“砰！”
陳循禮往後摔倒在地，甦復則怒發沖冠地對其怒吼道“大膽老賊，我甦復與陛下論天理，陛下為天子，我甦復何來不尊之舉？”
“江南世家，百官，千萬百姓，都為大周子民，為臣者直抒其意，此為忠君，愛民之舉。”
“你個老賊，豈敢將其貶為不尊君臣之禮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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