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道朝天

第八十三章行路難

類別︰ 作者︰貓膩 本章︰第八十三章行路難

    “我見的死人很多,所以判斷不會錯。”

    過冬看著他說道︰“你真的要死了。”

    井九說道︰“我知道。”

    他傷勢極重,髒腑盡斷,血氣已無,哪怕是再珍貴的靈丹妙藥也很難救回來,除非能拿到一張仙。

    過冬說道︰“在死之前你能不能告訴我,你到底是誰?”

    井九說道︰“你見過我。”

    過冬說道︰“就算你是景陽的再傳弟子,也不可能這麼厲害。”

    能帶著她從西海劍神的劍下逃走,不是那些所謂的年輕天才能夠做到的事情。

    如果這件事情傳出去,必然會震動整個朝天大陸,或者沒有人相信。

    過冬不相信他只是那名叫做井九的青山弟子。

    井九沒有回答她的問題。

    因為失血過多的緣故,他現在的臉上沒有一點血色,但眉眼還是那樣完美,看著越發不像真人,就像一尊玉雕。

    西海劍神躺在海水里時,也有相似的感覺。

    “我建議你轉成劍鬼,最終可能還是會渙散,但總能多活一段時間。”

    過冬的提議看似很簡單,卻顯露了她的見識、道法造詣深得難以想象。

    井九沒有辦法把自己再轉成劍鬼,想要活下來需要用別的方法,說道︰“把你的線借給我用用。”

    听到這句話,過冬眼神微冷,問道︰“你究竟是誰。”

    井九還是沒有回答,緩慢地抬起右手、伸出食指。

    過冬看著他沉默了片刻,也伸出了一根手指。

    兩根手指在海風里相遇。

    一觸即分。

    卻無法真的分清楚。

    一道極細的、粘稠的絲線在漸漸分離開的兩根手指之間出現。

    這根細絲線是透明的,隨風而凝,迎風微動,顯得極為堅韌。

    在陽光的照耀下,絲線閃發著金玉般的顏色,只是極淡。

    細絲是從過冬的指尖冒出來的。

    畫面看著就像是春蠶吐絲。

    黑鐵劍出現,靜靜懸在沙灘上,就在兩個人肩頭接觸的地方。

    井九把那根極細的絲粘在鐵劍的劍鋒上。

    鐵劍帶著那根絲來到他的腹部,微微顫抖起來。

    過冬不明白他在做什麼。

    鐵劍實際上是在極小的範圍內移動,只不過因為速度太快,所以看著就像是在顫抖。

    沒有過多長時間,鐵劍帶著那根極細的絲,到了井九腹內另外的地方。

    “我在縫背後的皮肉,這時候在修補椎骨上的裂口。”

    井九解釋道。

    過冬無法坐起,看不到那里的畫面,只覺得這件事情太過荒唐。

    如果真是這樣,自己的天蠶絲居然被這個男子縫進了身體里,她感覺更是怪異。

    天蠶絲是世間最細又最堅韌的絲線,用來縫合傷口最是完美。

    只是除了過冬還有現在的白早,沒有誰能找到這麼多天蠶絲。

    鐵劍帶著天蠶絲在井九的腹內高速移動,不停縫合。

    數十息時間後,椎骨上的裂口修復完畢,鐵劍移動到別處,開始縫合內髒。

    需要縫合的當然不止是內髒本身,也包括表面的那些粘膜與血管,要求更加精確細微。

    但鐵劍的速度沒有變慢,反而更快,帶出道道殘影。

    “怎麼感覺更快了?”過冬問道。

    井九說道︰“修復骨頭看似簡單,其實麻煩,里面那些灰白色的縴維很細,而我的骨頭很硬。”

    過冬說道︰“你以前做過類似的事情?”

    井九說道︰“研究過。”

    就在他們說話的時候,鐵劍縫合了兩截斷腸,開始縫合別的。

    縫合內髒結束之後,便是肌肉,最後是皮膚。

    海風吹著斜陽,時間漸逝。

    不知道過了多長時間,鐵劍結束了顫抖,靜靜懸在兩個人的身前。

    如金似玉的天蠶絲隨風而斷,收進指尖。

    過冬望向他的腹部,發現那里光滑如常,只是多了一道極細的血線,再看不出來別的問題。

    “你這手藝應該去做大夫。”

    井九說道︰“主要是西來的劍夠快。”

    那來自十余里外的劍光太鋒利,所以傷口才會如此平整光滑。

    如果傷口處狼籍一片,就像這片海灘一樣,那處理起來會麻煩很多。

    當然,這個世界上能夠把他的身體斬斷的事物本來就很少。

    過冬注意到他直呼西海劍神為西來。

    這樣的問題已經太多。

    “這就好了?”她問道。

    井九說道︰“不,這只是縫在一起,接下來要讓它們自己長好,這需要很長時間,不過我不會死了。”

    過冬說道︰“那麼,現在輪到我要死了。”

    她受的不是外傷,而是致命的內傷。

    為了確保能夠殺死西海劍神,她出手的時候離他很近,遭受的損傷自然也極重。

    西海劍神的那一劍,直接斷了她的三處道脈。

    她這時候身體看似完好,其實頸部以下已經完全無法動彈,就像是癱瘓的病人,而且生機還在漸漸消散。

    井九的鐵劍就算能縫好最細微的傷口,也沒辦法治好她的傷。

    “你不會死。”

    井九說出這句話後,覺得這畫面、這對話似乎曾經發生過。

    數年前,或者數百年前。

    過冬看了他一眼,說道︰“是嗎?”

    說完這句話,她閉上眼楮開始休息。

    斜陽更斜,晚霞更艷,海面仿佛在燃燒。從遠處飄來的死魚越來越多,引來更多的海鳥,不停向海面落下,然後再次飛起,發出喧囂的叫聲,遠遠看去,就像是無數粒火星。

    井九轉頭望向她的臉。

    緊閉的眼楮就像是兩條線,不長不短的睫毛是更多的線,嘴巴是線,鼻梁也是線。

    這是一張平凡無奇的臉,與以前的她並不一樣。

    當年的她談不上絕世美麗,但可稱奪目,不管是在黑山怒河間,還是在繁華人世里,只需一眼便能記住。

    不過,不管是哪個她,反正他都一直看不懂,就像她應該也從來沒有看懂過他。

    “你的境界還不如現在的我,卻想殺西來,究竟在想什麼?你在通天境里停滯了數百年,始終無法突破,在我飛升之後,終于決定用那個最凶險的方法,以求破繭而出,蛻化新生……那你為何還要像以前那樣活著,為了這些並不重要的事情耽誤自己的修行,浪費自己的時間,甚至不惜付出生命?裴白發是時日無多,你呢?”

    井九看著她的臉,想著這些問題。

    夜色漸至,滿天繁星,把海灘照亮。

    過冬睜開眼楮,映著星光,非常明亮。

    水中星就是天上星。

    眼前人是什麼?

    她靜靜看著井九,沒有說話。

    井九也沒有說話,他覺得這樣很好,不像很多年前,她不停說著道理,很是煩人。

    不知道過了多長時間,過冬睫毛微動,說道︰“你說過我不會死。”

    井九說道︰“是的。”

    過冬說道︰“那我為什麼覺得你像是在看一個死人。”

    或者說一個應該死了的人。

    井九的唇角慢慢翹起,形成一道很好看的弧線,用禮貌的微笑當作回答。

    “你的臉確實好看,但不要把當作對付我的武器,好看這種概念只是生命延續時的對更優秀血脈的選擇……”

    過冬說道︰“而我對這些事情不感興趣。”

    井九認為她說的很有道理,但不感興趣。

    他不喜歡听道理,也不喜歡講道理,只對趙臘月說過一些。

    而且很多年前他便已經听過冬說過類似的道理,那些是他很想忘記的煩人回憶。

    他只是想來看看她,並不準備相見,沒想到局勢所迫,還是相見了,而且隔得如此之近,就在眼前。

    怎麼辦?井九直接閉上了眼楮。

    過冬沒有想到他會有這樣的反應。

    她看著井九的臉,忽然得出一個結論。

    ——雖然自己對那些事情不感興趣,但好看的臉確實要比難看的臉令人心情愉快。

    無論道心還是禪意都不會完全抹殺生命最深處的那些東西,忘情並非無情,不然那就會成為非人。

    她比誰都明白這個道理,自然可以輕易接受,所以她就這樣看著井九的臉,看了很長時間。

    繁星靜穆,永恆不動,只是隨時間而變幻明暗,晨光漸盛時,悄然隱去身影。

    井九睜開眼楮,醒了過來。

    他用劍識自觀,確認身體里縫合的內髒沒有出現什麼問題。

    然後他望向腳尖,嘗試著動了動,發現右腳的大拇指已經可以自主動彈。

    一夜時間過去,椎骨里的那些灰色的細束終于連上了,這是最重要的事情。

    他緩慢地收起右腿,動作緩慢而笨拙,很是僵硬,就像模仿人類的傀儡。

    右腿屈起,腳底踩在沙灘上,他慢慢轉身,手掌落下,撐住自己的身體,然後一寸一寸起來。

    他的動作是如此緩慢,畫面看著就像放緩了數十倍。

    過冬說道︰“你就像只變色龍。”

    井九沒有理她,仍然專注地做著自己的動作,直至最後變成了坐姿。

    這個簡單的動作讓他的臉色變得更加蒼白,微微蹙眉。

    能讓他的表情發生變化,必然是最極端的痛苦。

    昨日縫合傷口時,他用果成寺的禪功封閉自己的六識。

    當年他在神末峰頂剛突破至承意境界便遇著雷暴,就是用這種方法避免被雷聲震昏。

    但封閉六識會對內髒、肌肉乃至經絡的修復再生造成嚴重的影響。

    井九如果想盡快康復,便只能放棄,憑意志熬下去。

    好在意志這種事情,他從不欠缺。

    他深吸了一口微咸的海風,確認內髒的縫合處沒有裂開,臉色稍微好了些,手掌落在過冬的頭發上,撫摸了兩下。

    過冬睜大眼楮,問道︰“你要做什麼?”

    井九抬起手掌。

    無數道極細的絲線被他的手掌黏扯了出來,在海風里軟飄,閃發著好看的光澤。

    這些絲線也是天蠶絲,只是不知道怎麼能被他從過冬的身體里扯出來。

    “你喜歡到處跑,所以要先把你捆住。”

    井九把手里的天蠶絲纏在過冬的身體上,就像在裹布一般。

    過冬自然知道他不是這個意思,說道︰“听說當年在雪原里,你救白早也是用的這種方法。”

    井九說道︰“是的,但這救不了你。”

    西海劍神的境界比偷襲白早的洛淮南高出無數倍。

    過冬的傷勢也比當初的白早重無數倍。

    天蠶繭與水月庵的靜修秘法只能穩住她的傷情,卻沒有辦法治好。

    過冬盯著他的眼楮說道︰“你究竟是誰?景陽居然把丹珠古經都留給了你……難道你是他與南忘的後人?”

    井九心想還是這般麻煩,自己就不應該來。他自然不會回答她的話,低頭繼續手上的動作,把絲線往她的身上纏繞,裹的越來越厚,位置也越來越上,過了胸口與頸,便要到臉。

    “如果你想順便堵住我的嘴,可以試試。”

    過冬的眼神變得沉靜而可怕。

    她沒有青山弟子那樣的口頭禪,語氣很淡然。

    但朝天大陸歷史上親手殺人數量最多的前三名里肯定有她的位置,所以她的威脅要更真實,更有力量。

    井九想了想,改變了原先的打算,把天蠶絲沿著她的臉裹了起來。

    沒過多長時間,海灘上便出現了一個很大的蠶繭。

    過冬的臉露在外面,就像襁褓里的嬰兒。

    很可愛。

    井九把天蠶絲纏回她的腰間,在那里系了一個扣,然後把另一頭系死在自己的手腕上,然後召出鐵劍,艱難地站了起來。

    他的臉再次蒼白,雙眉緊蹙。

    他提著過冬向海灘後的樹林里走去。

    更準確地說,不是走,而是挪動。

    好在他系線的位置非常精確,蠶繭的平衡很完美,沒有影響行走。

    傍晚時分,他終于走出了那片樹林。

    大概兩三里路。

    新換的布衣再次被滲出的血水打濕。

    井九已經適應了這種程度的痛苦,不再皺眉,只是速度卻無法變快。

    這時候的他連馭劍都做不到,更不要說用幽冥仙劍,只能用自己的雙腳慢慢挪動身體。

    樹林外是一條泥路,崎嶇不平,車輪與牛蹄印已經淡去,看來平日里少有人至。

    井九提著過冬向遠方慢慢走去。

    他想起當年與柳十歲離開小山村,跟著莫師重回青山時的旅途,不明白為何當時自己會覺得走路很好。

    然後他開始想念顧家的那輛馬車。(www.101novel.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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